無賴派和太宰治文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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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論文摘要]二戰(zhàn)結束后，日本文壇上出現(xiàn)了一個重要且特殊的作家流派——無賴派。其主要成員包括太宰治、坂口安吾、織田作之助等人。他們帶有極度的憂郁和對傳統(tǒng)價值的嫌惡之情，呈現(xiàn)出一種自我嘲諷和否定一切的特征傾向。在社會秩序混亂和價值體系崩潰的戰(zhàn)后那個特殊年代，無賴派的出現(xiàn)可以說添補了戰(zhàn)后的文學空白，對讀者特別是試圖否定過去知識體系的年輕人產(chǎn)生了深刻的影響。
一
無賴派指的是太平洋戰(zhàn)爭結束后的一九四六年到一九四八年間活躍于日本文壇的一個重要作家流派。但是嚴格來講，這一派的作家并沒有像其它派別的作家那樣組成文藝團體或出同人雜志，只是因為在社會秩序混亂和價值體系崩潰的戰(zhàn)后那個特殊年代，他們的作品風格正好呈現(xiàn)出相同的特征和傾向，才被日本評論界和文學界統(tǒng)一冠上了無賴派的頭銜。
因此要想明確劃定屬于無賴派的作家到底有哪幾位并不是一件易事。太宰治、坂口安吾、織田作之助三人勿庸置疑是這一派的代表人物，其他還有田中英光、石川淳，有時也把現(xiàn)代派作家伊藤整、三好十郎等人包括在內(nèi)。當中最負盛名的當屬寫下《喪失為人資格》《斜陽》《女學生》《晚年》等無數(shù)膾炙人口佳作的太宰治。津輕首屈一指的大地主之子、左翼運動的參加與轉向、四次自殺失敗、最后與一名女性投河自盡、中毒、巨額的借債、圍繞芥川獎的古怪行為、情婦和私生子，這些常人根本無法想象的“無賴”行徑在他一個人的身上獨自上演著，直至死亡。因《墮落論》而聞名的坂口安吾，雖然流行程度不及太宰治，但追捧者亦屬于同一系列，他在《墮落論》中曾經(jīng)這樣表述過自己的人生和文學理念：“人沒有變，人原本如此，改變的只是世相之表皮”“人生活著，人墮落根本不存在其它拯救人的捷徑”，并發(fā)出“活下去吧，墮落下去吧”的呼聲。與太宰治、坂口安吾相比，織田作之助只能算是二流作家，比起他的作品來，毋寧說他自暴自棄的短暫一生更加受到世人關注，但他關于大阪平民生活的數(shù)篇文章至今仍受到部分讀者的喜愛。另一方面，對于伊藤整等人是否應該劃入無賴派行列，至今仍有爭議。作者竊以為他們的作品洋溢著濃郁的“無賴”氣息，雖然人生與作品不見得同步，但仍應視為無賴派。
總的說來，無賴派的作家多是良家子弟，但他們卻專門與下層階級為伍。這里的下層階級指的不是工廠里的工人或農(nóng)民等，而是所謂的人生落伍者。這一派的人常常因好喝大酒、做出一些有違常規(guī)的舉動而著稱，并且?guī)缀跛械娜硕荚谀扯螘r期被共產(chǎn)主義所吸引，但最后卻又都以幻想破滅而告終，這種破滅之感并不是針對于馬克思主義本身，而是來自于對共產(chǎn)黨黨員活動的失望之情。他們帶有極度的憂郁和對傳統(tǒng)價值的嫌惡之情，呈現(xiàn)出一種自我嘲諷和否定一切的特征傾向。
需要注意的是無賴派的領軍人物如太宰治、坂口安吾等人早在戰(zhàn)前的昭和十多年就已經(jīng)差不多自成一家，并且他們的“無賴”姿態(tài)在當時就已凸現(xiàn)，只不過由于戰(zhàn)前自然主義文學、私小說等一直占據(jù)著日本文壇的主流位置，使得這些旁流作家的作品和文學實力一直沒有得到廣泛的承認，因此也沒有人對他們進行流派認定。但是隨著日本戰(zhàn)敗，所謂的“正統(tǒng)”文學失去權威，再加上他們自身的努力和活躍，以及當時由于受到戰(zhàn)時大概念的欺騙，人心比較傾向于他們的緣故，這些作家和他們的文學理念才迅速得到人們的追捧，一躍成為文壇的寵兒。
昭和二十三年即一九四八年太宰治自殺，無賴派也宣告幕終。雖然他們的活躍只如曇花一現(xiàn)般短暫，但無賴派卻添補了戰(zhàn)后的文學空白，對讀者特別是試圖否定過去知識體系的年輕人產(chǎn)生了深刻的影響，從這個意義上來說，無賴派開創(chuàng)了戰(zhàn)后日本文壇的一個新的文學時期。
二
太宰治是最早提到無賴派一詞的作家。這要追溯到一九四六年一月十五日他寫給井伏鱒二的信中：“最近雜志的新型機會主義者們做了很多令人討厭的事，雖然我知道大部分人都會這么做，但還是覺得太過分，弄得我想借喝悶酒消愁了。我是無賴派，所以我反對這種風氣，我要加盟保守黨……”。同年五月在太宰治寫給貴司山治的回信中也可看到他的無賴派宣言。貴司原來是一位無產(chǎn)階級作家，他在戰(zhàn)爭期間保持了一段時間的沉默，戰(zhàn)后又開始拿筆寫作，并從馬克思主義的立場出發(fā)對太宰的小說《惜別》進行了批判。太宰反問說：“……政治小說是不是又要流行起來了。雖然沒有戰(zhàn)爭期間的右翼小說那么夸張，但就胡攪蠻纏這點來說兩者不相伯仲吧。我是無賴派。我反抗束縛。嘲笑得意一時的人。所以我總也無法出人頭地?！绷硗馓字芜€就無賴派的自由思想進行了闡述：“其本來姿態(tài)為反抗精神，或許也可以稱為破壞思想。它并不是在摒除掉壓制和束縛之后才開始萌生的思想，而是作為壓制和束縛的反作用與之同時發(fā)生并具有斗爭性質(zhì)的思想。”由此可見，無賴派的稱呼與太宰治的數(shù)度宣言緊密相關。
稍微具備一點日本文學基礎知識的人都知道，無賴派一開始并不叫無賴派，而叫新戲作派，初見于林房雄的《小說時評》。當中他這樣說道：“日本現(xiàn)在的文壇大致可以分為以下四個流派，上村曉為‘私小說派’，丹羽文雄、高見順為‘正統(tǒng)小說派’，石川達三為‘新社會派’，坂口安吾為‘新戲作派’”。不過很快，因為太宰治的多次無賴派宣言，使得這一派又被稱為無賴派。新戲作派的命名著眼于他們的文學方法，無賴派的命名則側重其精神姿態(tài)。這兩個稱呼在當時幾乎可以完全劃上等號，不過現(xiàn)今人們一般使用無賴派來稱呼這一派的作家，并在談及這一派的特征時，也多優(yōu)先使用無賴派一詞。由此可見無賴的稱呼方法比戲作更加具有概括性，更一語中的，更能展現(xiàn)這一派的特性。
三
那么這些作家為什么被稱為無賴派呢？無賴在文學上的表征，即無賴派文學到底有哪些特征呢？
“無賴”一詞最早可以追溯到公元前二世紀的《史記》。司馬遷在《高祖本紀》上如是記載：漢王高祖為慶祝未央宮竣工而舉行宴會。當時高祖憶起從前，說自己年輕的時候是個無賴，既不懂得如何繼承家業(yè)，也不如哥哥劉仲那么勤奮。另外，新明解國語辭典中對“無賴”一詞的解釋為“沒有固定職業(yè)，所作所為無視法規(guī)的人”。由此看來無賴的特征可以歸納為“無視法規(guī)、放蕩不羈、具有破壞思想”。那么對應的文學上的表征可以總結為“反對權威、否定傳統(tǒng)文學、破壞與革命”。以下筆者想以無賴派的靈魂人物太宰治為對象，具體考察無賴派的三個特征在其文學作品中和文學理念中是如何體現(xiàn)的。
四
反對權威可以說是無賴派文學的最大特征。而戰(zhàn)爭期間從沒有贊美過天皇的太宰治在戰(zhàn)后的某段時期（反皇風潮流行的時期）內(nèi)卻高呼“天皇陛下萬歲！”可以說是他反對權威的最好體現(xiàn)。例如他在戰(zhàn)后的第一部小說《潘多拉的盒子》（一九四五年）中借登場人物之口闡述了他的天皇觀：“在日本到現(xiàn)在再來攻擊昨天的軍閥官僚，已經(jīng)不是真正的自由思想，而是機會主義。真正的自由思想家此時此刻不管時勢如何都應該大聲呼喊。（中略）天皇陛下萬歲！”如此大聲呼喊?！爸敝磷蛱爝@思想還很古舊，但今天卻是最新的自由思想。十年前的自由和今日的自由內(nèi)容不同指的就是這個。它已經(jīng)不再是神秘主義，而是人之本性——愛。今日真正的自由思想家應該為此呼喊而獻身。聽說美國是自由之國，相信其一定會承認日本的此等自由呼喊。如果我現(xiàn)在不是有病的話，一定會站在二重橋前，高呼天皇陛下萬歲！”緊接著第二年六月發(fā)行在《新文藝》第一卷第三號上的《苦惱的年鑒》中太宰治的天皇觀更加明了?！白罱f天皇壞話的人突然多起來了。但正因為如此，我才發(fā)現(xiàn)原來迄今自己是多么深愛著天皇。我宣誓我以保守派為友”“十歲的民主派，二十歲的共產(chǎn)派，三十歲的純粹派，四十歲的保守派。”“我完全期待著新思潮的興起。但說這話，首先需要的是勇氣。我現(xiàn)在夢想的境界是生活在可以自給自足的無政府主義桃源，以法國的道德家的感覺為基調(diào)，以天皇為倫理的儀表?！碑敃r日本全國各地都在上演著新舊權力的交接劇，共產(chǎn)黨高呼著打倒天皇，在這種情況下，太宰治發(fā)出保守派宣言，以及“以天皇為倫理的儀表”等言論，的確是需要比在戰(zhàn)爭期間表明反戰(zhàn)立場更大的勇氣。由此可見他的反對權威的特質(zhì)。但問題是在戰(zhàn)爭期間反對體制，懷著藝術的良心，潛心創(chuàng)作，緊守了心中的那盞明燈的太宰治何以在戰(zhàn)后突然反對時勢，發(fā)表擁護天皇言論呢？實際上在這民主憲法的草案業(yè)已擬定，即將踏出新生日本第一步的時期，對于太宰治敢于高呼“天皇陛下萬歲！”的舉動和保守姿態(tài)，如獲至寶般地進行聲討和譴責的人大有人在。太宰治傳記研究學者相馬正一認為這一聲討將太宰治的言論政治化，曲解了太宰治的本來意圖。因為太宰治在談及天皇的地方都有基督教作為引證。他推測說“戰(zhàn)爭期間像太宰治一樣征兵體檢為丙等而被視為‘非國民’的家伙，等到戰(zhàn)爭一結束就輕易地改變立場，叫囂著和平論、戰(zhàn)爭責任論。面對這些人的丑態(tài)，想來就連太宰治也忍無可忍吧?！?/p>
筆者對此推論表示贊同。一些在戰(zhàn)爭期間擁護天皇的戰(zhàn)爭指導者、特權階級，或通過保持沉默以求自保的人一旦戰(zhàn)敗，就急忙修正自己的立場，為了顯示自己的和平取向，將戰(zhàn)爭的責任完全推到天皇的頭上，將矛頭直接對準了天皇，所以當時反皇風潮甚是泛濫。太宰治對這種機會主義者有一種特別的嫌惡之情，出于這種生理上的排斥，所以才會高呼反對權威的“天皇陛下萬歲！”。而且當一九四七年這股反皇風潮過去之后，太宰在其作品或書信中再也沒有涉及這個問題。由此可見他并不是真的保守派，而是借此諷刺那些機會主義者，諷刺他們見風使舵的本性和拿天皇當擋箭牌的惡性。這在他的作品中也可窺見一斑。例如發(fā)表于《苦惱的年鑒》之前的《十五年間》中他充滿諷刺地如是說道：“……我在這里不會像某某那樣戰(zhàn)爭結束后，就突然說‘我其實本來不贊成戰(zhàn)爭。我是日本軍閥的敵人。我是自由主義者’之類的話，大罵東條，講戰(zhàn)爭責任什么。我并沒有打算發(fā)揮這樣的新型機會主義。”
五
無賴在文學上的另一個具體體現(xiàn)就是對所謂的正統(tǒng)文學，或用太宰治的話來說沙龍文學的否定。所謂的正統(tǒng)文學就是指島崎藤村、夏目漱石等大家代表的既成文學，或志賀直哉等代表的私小說性質(zhì)的寫實文學。太宰治對這些長期占據(jù)著文壇的主流位置的既成文學、傳統(tǒng)文學進行了徹底的攻擊。從初期“俗人中的俗人夏目漱石”的言論到對島崎藤村“有如離鄉(xiāng)背井出去打短工的人的特性”的批判再到最后對志賀直哉的漫罵。在太宰的文學理念中，特別是戰(zhàn)后的“所謂的‘文化人’叫囂著的某某主義，某某主義，這一切在我看來，都散發(fā)著沙龍主義的氣息。表面上若無其事，隨波逐流，如果我能做到這一點，或許也能成為所謂的成功者。但是我是個鄉(xiāng)下人，知道羞恥，所以做不到。我無法做出欺騙自己感覺的事情來?！薄拔曳穸ㄉ除埶囆g。嫌惡沙龍思想?？傊覠o法忍受所謂的沙龍?！薄澳鞘侵R的店。不，在店中有時也會發(fā)現(xiàn)真正的寶石。那是知識的小偷集市。不，即使是小偷的集市有時也會發(fā)現(xiàn)真正的金指環(huán)。沒有與沙龍可相比的東西。干脆這樣說吧。那是知識的‘發(fā)表大本營’。那是知識的‘戰(zhàn)時日本新聞’”“請至少讓我說這句話：我一直在與沙龍的偽善戰(zhàn)斗著。并且我一直是個卑微的醉漢。沒有一個沙龍的書架上擺放過我的作品?！边@里的沙龍如果換成正統(tǒng)文學或文壇，太宰治的意圖就更明顯了。即對所謂的正統(tǒng)文學的反駁、否定和嘲笑。也正因為如此，他為文壇所排斥，一直沒有得到承認。但從他的話語中可以很清楚地感覺到他并不后悔，反而帶著一種驕傲和自豪，自豪自己能夠擺脫舊道德舊傳統(tǒng)的束縛，擁有自己的自由思想。
六
無賴派的另一個比較明顯的特征就是破壞與革命。既然對舊道德舊傳統(tǒng)予以否定，那就要對其予以破壞，破壞的手段之一就是革命?！缎标枴分凶钣忻囊欢萎攲偬字谓柚敝沃谒f的革命宣言：“既未憧憬過革命，亦不知戀愛為何物。迄今為止，大人們都是這樣教導我們的：這革命和戀愛二物是世上最最愚蠢和令人作嘔的東西。戰(zhàn)爭以前，戰(zhàn)爭期間，我們都聽信了他們說的話。但是戰(zhàn)爭失敗，我們無法再信賴大人，并開始覺得他們所說的反面才是真正的生存之道。革命和戀愛實際上是這世上最美好和最甘甜的東西。太過于美好了，以至于讓我們產(chǎn)生這樣的想法：大人們是不是吃不到葡萄才故意使壞說葡萄酸的。我確信，人是為革命和戀愛而生的！”不止《斜陽》，在戰(zhàn)前、特別是戰(zhàn)后的很多其它作品中太宰治都流露出了他的“革命意識”。從一九四五年（昭和二十年）十月開始到第二年一月為止，太宰治的小說《潘多拉的盒子》在《河北新報》上連載。在這篇小說中太宰治借其中一個登場人物之口對三百年前的法國革命進行了高度評價，謳歌了他們通過革命和無視社會因襲來宣揚自由思想的行為。而《阿?！分械摹盁o賴”丈夫在聽到法國國歌后淚流滿面地說的一席話更是將這種破壞與革命精神講述得淋漓盡致?！案鱾€地方的民眾們都響應起來，從此以后，法國春日鮮花功勞宴就永遠地，永遠地哦，永遠地消失了。但是必須對其進行破壞，雖然人們知道永遠的新秩序、新道德的再建是不可能的，但還是必須進行破壞。孫文臨死前說過‘革命尚未成功’，但或許革命是永遠也不可能實現(xiàn)的。不過即使如此，還是必須進行革命。革命的本質(zhì)就是這樣的，悲傷又美麗。（中略）那悲傷、美麗、還有愛……”。
七
以上四五六三章具體講述的無賴派文學特征“反對權威、否定傳統(tǒng)文學、破壞與革命”其實不止在太宰治的文學作品和理念中可以考察到，其他作家如坂口安吾等人的文學特征與此也是相通的。對舊道德、舊秩序高舉反旗的叛逆者無論在哪個時代都會受到具有革命意識的人們的歡迎，特別是在社會秩序混亂和價值體系崩潰的戰(zhàn)后那個特殊年代，無賴派更是深入人心，對讀者產(chǎn)生了深刻的影響。同時，其獨特的文學特征和文學理念也可以說開創(chuàng)了日本文壇的一個新的時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