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休休!這回去也,千萬遍《陽關》,也則難留。念武陵人遠,煙鎖秦樓。惟有樓前流水,應念我、終日凝眸。凝眸處,從今又添,一段新愁。①
李清照(1084-1155)濟南(今山東省濟南市)人,號易安居士,是我國宋代著名女詞人。李清照出身書香門第,父親李革非知識淵博,擅長古文,其文章深受蘇軾賞析,為元后四學士之一,母親王氏,亦善文章。李清照天資聰慧,少識音律。丈夫趙明誠乃當朝宰相趙挺之子,歷任州郡行政長官。兩人結(jié)婚后,志同道合,情篤愛深,常詩詞唱和,共同研究、收集金石書畫,校勘古籍。他們?yōu)楣餐氖聵I(yè)竭盡財力,嘔心瀝血。不料,靖康元年(1129),金兵南侵,汴京失守,他們被迫背井離鄉(xiāng),舉家南渡。后明誠染疾,不久,溘然長逝。李清照痛失愛夫,悲痛欲絕,再加上原收藏的金石器物在逃難中丟失殆盡。從此,李清照四處漂泊,晚年孤寂凄楚。
然而,李清照在南渡前并不是沒有煩惱的。宋徽宗崇寧元年(1102年),由于元,李清照之父被貶出朝,降職為東京提刑,后被罷官。公爹卻官升至尚書左丞相,后被排擠罷官。此時,明誠他鄉(xiāng)為官、冶游,并擬納妾。當然,納妾非明誠本意,而因清照無嗣,趙家恪守封建,加之宋代納妾之風大行。如此變幻,令他們夫妻感情出現(xiàn)裂痕。據(jù)考證,這首《鳳凰臺上憶吹簫》為清照南渡之前的詞作。詞寫清照偕丈夫“屏居鄉(xiāng)里十年”結(jié)束,明誠重返仕途之際。清照本為之興幸,但受明誠納妾陰霾的影響,清照心情沉重,欲言又止。因為清照預感這次分手可能就是婚變的開始。面對離別,清照無法挽留,離恨別苦難以盡述,肺腑之言躍然紙上。
“香冷金猊,被翻紅浪,起來慵自梳頭。任寶奩塵滿,日上簾鉤?!鄙掀鹗孜寰洫q如人物速寫,勾畫了詞人百無聊賴、慵懶萎靡的形象?!跋憷洹毖韵懔弦讶急M,“金猊”即銅制的獅型香爐,將香爐放在房間,有取暖之用?!氨环t浪”,語本柳永《鳳棲梧》“鴛鴦繡被翻紅浪?!闭f的是早上起來,紅色的錦緞被子掀開了,胡亂地攤在床上,在晨曦的照耀下,猶如大海掀起層層紅色的波浪?!般肌奔础皯小保稳菀粋€人無精打采、提不起精神的狀態(tài)。王安石《初晴》云:“幅巾慵整露蒼華,度隴深尋一徑斜?!痹娭小般肌奔创艘?。在古詩詞中,懶于梳洗打扮是常見的形象?!扒閬韺︾R懶梳頭,暮雨蕭蕭庭樹秋”(唐李冶《得閻伯均書》),“小山重疊金明滅,鬢云欲度香腮雪。懶起畫蛾眉,弄妝梳洗遲”(溫庭筠《菩薩蠻》),“髻子傷春懶更梳,晚風庭院落梅初”(李清照《浣溪沙》)。這獨特的形象??坍嬋宋飪?nèi)心焦慮、孤寂、郁悶。如梅妃的《謝賜珍珠》:“桂頁雙眉久不描,殘妝和淚污紅綃。長門盡日無梳洗,何必珍珠慰寂寞!”梅妃原是唐玄宗的愛妃,后因楊貴妃被得寵而被冷落。唐玄宗曾賜贈給她一些珍珠,她不受,并以此詩表情懷。詩中“久不描”、“污紅綃”、“無梳洗”一連串的行動,體現(xiàn)她長期遭冷落的寂寞、痛苦、惆悵和無奈?!皩殜Y”,精美珍貴的梳妝盒。起首五句的大意是詞人閨房中熏爐的香料燃盡了,但沒有續(xù)添,睡床上紅色的錦緞被子掀開了,可無意折疊,剛起床那亂蓬蓬的頭發(fā),卻不愿去梳洗。盡管日上三竿,但頭不梳,臉沒洗。既然沒有心情梳洗打扮,那就讓精美的梳妝盒沾滿灰塵吧。
“生怕離懷別苦,多少事、欲說還休。”“生怕”,尤言最怕。“多情自古傷離別。”自古以來,離別是痛苦的?!盃斈锲拮幼呦嗨?,哭聲直上干云霄?!保ǘ鸥Α侗囆小罚┟鑼懮x死別的悲慘場面?!吧交芈忿D(zhuǎn)不見君,路上空留馬行處”。(岑參《白雪歌送武判官歸京》)與好友分別了,何時才能再見一面呢?詩中抒發(fā)了依依不舍的惜別之情。“無為在歧路,兒女共沾巾”。(王勃《送杜少府之任蜀州》)清照怕什么呢?原來是離別之苦。離別之際,為不增加明誠的離別苦惱,本有千言萬語要對丈夫說的,那些話剛到嘴邊,又咽回去?!坝f還休”字字千斤,反映詞人心理斗爭的激烈和無限惆悵。李清照化用了周邦彥的《風流子》:“欲說又休,慮乖芳信;未歌先噎,愁近清觴。”《白雨齋詞話》對此評價道:“妙在才欲說破,便自咽住,得未正自無窮?!雹谠~含蓄之至,令人回味無窮。
“新來瘦,非干病酒,不是悲秋?!鼻逭照f她最近消瘦了,原因既不是喝多了酒而令身體不適,也不是惱人的秋風讓她深感憂愁。明明是離別相思而瘦,但她偏偏不直接吐露出來,而是借用生活常識概括消瘦的原因?!叭杖栈ㄇ俺2【?,不辭鏡里朱顏瘦”(馮延巳《鵲踏枝》)?!扒镏疄闅庖?。蕭瑟兮,草木搖落而變衰。栗兮,若在遠行。登山臨水兮,送將歸?!保ㄋ斡瘛毒呸q》)這些原因都不是,何故令此人消瘦呢?詞人沒有直接回答,令讀者浮想聯(lián)翩。清陳廷焯《云韶集》對此有評價:“‘新來瘦’三語,宛轉(zhuǎn)曲折,煞是妙絕。筆致絕佳,余韻尤勝?!鼻逭詹焕椴排?,她將自己的情感與詞的表達結(jié)合起來,有意識地省略一些內(nèi)容,給讀者以想象的空間,讓讀者去品味省略的更深層的意蘊。清人華琳云:“凡文之妙者,皆從題之無字處來,憑空蹴就,方是海市蜃樓,玲瓏剔透?!薄盁o字處”就是清照詞中有意省去的內(nèi)容。如果聯(lián)系此詞的寫作背景,清照此技法的運用與她此時的情感耦合得天衣無縫。離愁別苦只有自己才能感受到,別人是無法體會的。清照不直接告訴我們她消瘦的原因,讓我們充分去想象,達到“此時無聲勝有聲”的藝術效果。
換頭疊字起,加重語氣?!靶菪荩@回去也,千萬遍陽關,也則難留?!薄靶菪荨奔础傲T了罷了”意思?!瓣栮P”是古代著名的送別曲子。王維《渭城曲》:“渭城朝雨輕塵,客舍青青柳色新。勸君更盡一杯酒,西出陽關無故人?!比湟馑颊f,罷了罷了,既然明誠已鐵定要遠離家上任,那就算歌唱千萬次《陽關》,也難以令其留下。多么痛苦和無奈啊!依依惜別之情躍然紙上。
“念武陵人遠,煙鎖秦樓?!薄拔淞辍奔船F(xiàn)湖南常德?!拔淞耆恕笔欠袷呛铣5氯??何人令清照深沉地思念呢?基于此,要先弄清“武陵人”的要義。陶淵明的《桃花源記》中:“晉太元五年,武陵人捕魚為業(yè),緣溪行,忘路之遠近??????”此“武陵人”指遠走他鄉(xiāng)的人。另劉義慶的《幽明錄》載:“漢明帝永平五年,剡縣劉晨、阮肇共入天臺山采藥,迷不得返,見一杯流出,有胡麻糝。度出一大溪。溪邊有兩女子,姿容絕妙,遂留半年,懷土求歸。既已至家,親舊冷落。邑屋全異,無復相識。訊問,乃七世孫?!薄疤炫_”指“武陵”。詞借劉晨、阮肇的典故,指心愛之人?!盁熸i秦樓”中“鎖”有“關、拴”之意?;媚咸评铎稀霸氯玢^,寂寞梧桐深夜鎖清秋。”一個“鎖”字寫出了清照滿腔愁懷別緒。“秦樓”即鳳臺,《列仙傳?卷上?蕭史》載:蕭史者,秦穆公時人也,善吹簫,能致孔雀、白鶴于庭。穆公有女,字弄玉,好之,公遂以女妻焉,日教弄玉作鳳鳴。居數(shù)年,吹似鳳聲,鳳凰來止其屋。公為作鳳臺,夫婦止其上不下數(shù)年。一旦,皆隨鳳凰飛去。故秦人為作鳳女祠于雍宮中,時有簫聲而已。③“秦樓”是仙人蕭史與秦穆公的女兒弄玉飛升的地方,這里指清照的住所。這句話的意思是,想明誠一旦赴任,必將人去樓空,寂寞、空虛、凄婉集結(jié)心頭。孤凄、悵然溢于字里行間!
“惟有樓前流水,應念我、終日凝眸。”這是詞人在悵恨、郁悶、寂寞、孤凄中的自我安慰。她想:我倆雖遠隔天涯海角,過的是牛郎織女的生活,相信我倆情比金堅,遠在他鄉(xiāng)的明誠一定會牽掛著我,他的牽掛猶如樓前的流水,晝夜不息。我倆心有靈犀!但愿凝眸里的流水運載著我的相思抵達他身邊。多么癡情的話語??!最強烈的愛都根源于絕望,最深沉的痛苦都根源于愛?!耙驉鄣蒙?,才思得切;思而難偶,才愁得苦;愁得苦,則情癡?!雹芮逭张c明誠志趣相同,惺惺相識,那是他們?nèi)佬迊淼母?。然而清照無嗣,那是女人的不幸?!盁o嗣”已犯封建倫理道德的“七出”之條。就算清照多聰慧、豁達,女人在封建社會中始終是個弱者,無論怎樣努力,也無法跳出封建倫常的樊籬,掙脫不掉封建的枷鎖。這癡語是痛苦中的奢望。如李后主“夢里不知身是客,一晌貪歡。”(《相見歡》)當了亡國之君的他,只有在夢中才能得到片刻的歡愉??梢娎铎系木车囟嗝幢瘧K啊!由此也可窺見清照的境地是多么凄慘?。『诟駹栐f過:“愛情在女子身上特別顯得最美,因為女子把全部精神生活和現(xiàn)實生活都集中在愛情里和推廣成愛情?!雹?/p>
詞人的感情沒有到此戛然而止,而是緊承上文:“凝眸處,從今又添,一段新愁?!薄俺睢北臼且环N心理活動,極為抽象。李清照長期獨守閨房,煢煢孑立,形成的性格多愁善感,加上無嗣的陰霾的影響,因而愁情繾綣,濃摯惆悵。她的情感世界里,難覓少女的酣暢淋漓的快樂,無法再現(xiàn)初婚時的綿綿愛意。她的“愁”寫得富于藝術。她的愁不但可以度量,而且還有重量:“只恐雙溪蚱蜢舟,載不動,許多愁?!保ā段淞甏骸罚┧某疃嗖粍贁?shù):“柔腸一寸愁千縷?!保ā饵c絳唇》)她的愁能上能下:“一種相思,兩處閑愁。此情無處可消除,才下眉頭,卻上心頭。”(《一剪梅》)人們不禁問:為何明誠走后,又添一段新愁?原來,自從清照得知明誠要走馬上任的消息后,她便產(chǎn)生了“新”愁,此為一段;明誠正式離家上任后,“清風朗月,陡化為楚雨巫云;阿閣洞房,立變?yōu)殡x亭別墅”(沈際飛語,《草堂詩余》正集),此又為一段也。
這首詞在寫作上有兩個明顯的特色。
首先是思路清晰。這首詞寫離愁,上片用“慵”字綱舉目張,鋪寫離前的怨愁和苦衷;下片用“念”字,幻想別后的相思。感情層層深入,加上清照自抒情懷,其景其情親歷其中,讀罷倍感情感真切,深摯纏綿。
其次是語言含蓄。上片說“多少事、欲說還休”,哪些事“欲說還休”呢?詞人沒有說,留給讀者去想象;下片化用兩個典故,隱約透露清照愁懷別苦的原因。正如明竹溪主人所說:“雨洗梨花,淚痕有在;風吹柳絮,愁思成團。易安此詞頗似之。”⑥
注釋:
①⑥王步高.劉林輯校匯憑.李清照辛棄疾全集.珠海出版社.2002年1月出版.第5頁.第132頁.
②陳廷焯著.杜未末校點.白雨齋詞話.卷三.人民文學出版.1959年1月.第63頁.
邑城往年的舊歷春節(jié),與別處相比,就顯得特別的熱鬧。先不說,走上街去,一串的花爆攤,花架燈,足以擾得你眼花繚亂。就說應著年景,開門第一響的那聲鞭炮,雖零零碎碎卻也能一直持續(xù)到晌午。但這些個都只不過是循著平常的節(jié)慶舊俗,全國各地怕也大多是如此。對于這種熱鬧,邑城的人們,早就見怪不怪了。
可這過年的花樣,在邑城這里卻大不止于此。邑城里的人們,祖祖輩輩也不知是從哪輩開始,便立下了這樣的傳統(tǒng)。所謂報吉庚帖壓年尾,迎親合婚鎮(zhèn)年首。這樣子的習俗,就算是滿清滅了,民國也在混混沌沌中迎來了她的第十個年頭,邑城大年初一興嫁娶的規(guī)矩,還是得以年年保存了下來。
往年的邑城,一到初一早上,鑼鼓喧天,鞭炮轟鳴,寬敞一點的道上,幾臺花轎連著迎親的隊伍,穿插著走。要是遇見窄一點的巷子,媒人又沒有相互溝洽好的話。那可真是狹路相逢。一般是誰都不肯讓的,就怕是大年初一的喜氣,被這么一讓,輕易地給讓走了。往往到了最后,弄不好倒真鬧出了個笑話。
今年卻是奇了,新年頭日里的花轎特別的少,倒不是結(jié)對的新人要少之于往年,而是整個鎮(zhèn)里頭的人都知道。徐家,要辦喜事了。
這場轟動一時的紅事在鎮(zhèn)子上鬧了整整三天三夜,前來隨禮的客人絡繹不絕,即便是嫁娶之禮過后,若想要彺這樁喜事上湊一湊,眾人卻皆少不了費上十足的腦筋,問遍門路。
這一年的頭三天,鎮(zhèn)上的糊涂人都難得清醒了一回,竟是誰家也沒冒頭,搶了徐氏一門的福澤。事后,盛傳徐家老宅正門前火盆上架著的,昭示著祥瑞吉利的長明火,一直燃到了正月十五里才逐漸熄滅。邑城的早晨,終于又開始稀稀拉拉地響起了喜事的嗩吶聲。
二
蘇浦路上有一家不起眼的成衣鋪。
其實,這家店也算不得是正經(jīng)地開在蘇浦路,只不過是夾在大陸和小街交錯的岔道口上,往往還需得客人拐進一條不寬不窄的巷道里,去仔仔細細地尋上一番?;蛟S,這樣的描述,才更為貼切些。
店門朝北向著陰影里開著,門還是那種古舊極了的木門,漆紅了,一隔一隔地才拼出個稍顯簡略的門臉。
倒還較真地保存著紅木門檻,豎在那兒不高也不低,并不顯得十分礙腳,只是和這木門一樣,都褪了色,顯得懨懨的,沒有生氣。這樣的裝潢,談不上討喜,但也正因如此,這表面上的氣勢,的的確確能襯出了,這到底是家上了年頭的老店了。
我不過剛邁進去一只腳,眼睛就貼上了對門的玻璃柜直瞧。笑嘻嘻地走了進去,一個轉(zhuǎn)彎就迎上了來人。好奇心一上來,拽著對方的袖子,便一直拖到了目的地,直奔主題。方才止步,就翹起食指,戳上了玻璃中央那如若不仔細分辨,就幾乎瞧不見的一條夾縫。兩塊玻璃拼接得剛剛好,十分平整,怕是一根頭發(fā)絲,都沒法子鉆著縫里,在玻璃的另一側(cè)冒出個頭。
這才看清,這件正堂里的大擺設,并不是隨意請匠工打的壁櫥,掏空了一面,落了軌,鑲上兩片玻璃作為拉門就簡簡單單作罷了的。比起壁櫥這么一說,眼前的這抹剔透晶亮更像是細心鋪設起來的一個特殊的展柜。
“這活精細??!來您店里少了,偶爾突襲一下,倍兒長見識呵!”
我怔了怔神,開口夸的卻不是眼前這玻璃展柜。隔著層玻璃,迎著門面掛著的,是一件絳紅色,幾乎長及腳踝的緞面旗袍。
料子的顏色深,紅色雖是喜氣鄭重,但是從上至下的明艷,倒是顯得有幾分凝重。老派的制衣風格,并不像后期,為了突顯女子身體線條的美感,特意收窄了纖腰。真絲的面料,也因為歷盡了年月,顯得并不是那樣的光澤。
可是我卻仍被她所深深吸引。雖不算得是行家,但我還是多多少少知曉,眼前這袍子做工的考究細致。鑲嵌滾盤繡,緙絲的圖案,手工獨特的技藝,尤其針腳線尾的韻致最為難得。
我不自覺地就伸出了手,不過輕微一撫,料子滑得甚至有幾分發(fā)膩,微涼通透的質(zhì)感雖剛存在了手上,卻早已了然于心。里襯也是極好的,絲綿的質(zhì)地,最為貼身涼爽。
最令人驚嘆的,倒不是這些。這顯然不是一件全新的旗袍,就連款式,在老時候,估計也算不得是什么時髦貨。只是……保存得久了,絲面都有一些發(fā)了黃??蔀槭裁淳谷?,卻一絲褶痕也無?
老料子不該是這樣???
我稍有疑慮地一抬頭,卻為旁邊詢問的話語暫時一壓心中的困惑。
“你和許瀚的日子挑好了嗎?請客的單子呢?”
我扭捏了一下,有些不好意思,“下下月初吧,這不是婚紗都訂好了,過幾天就去試,先來您這里看看敬酒時換的旗袍嘛?!?/p>
“既然已經(jīng)決定了,我就不多說什么其他的,檸檸,你如今也不再是孩子了,我只望你記住往后不要犯傻,自己首先要懂得好好對自己,這才是最重要的,知不知道?”說完,不過輕輕一嘆又接口,“衣服的顏色,我早就給你挑好了,你過來看一下滿不滿意。”
我看著那轉(zhuǎn)入后堂,逐漸沒入灰暗的佝僂身影,有一些微微地發(fā)愣。明明外面陽光大好,偏生這屋子里……
鬼使神差地又瞧了一眼,那安靜垂掛在身側(cè)的一席旗袍。最后,還是沉默地跟上,尾隨著步入了后堂。
三
簡寧蒙著紅帕巾,端坐在轎子里。她瞧著轎簾隨著轎夫的步子,一震一震地擺著,節(jié)奏勻稱極了,居然和自己“撲通撲通”的心跳在同一個拍子上,讓她覺得很是有趣,情緒也就略微松下了幾分。
她垂下自己那把喜帕撩起了小半個角的手,心里不知怎么的便覺得有些歡喜。外頭隊伍里的嗩吶吹得極響。這一路下來,把氣氛勾得極為熱鬧,雖說這聲音離得近了,稍閑有幾分躁耳,可她卻半分也不見得惱。
隔著層簾子的喜慶調(diào)子,讓她忽然想起了他送的聘禮里邊,那極其稀罕的西洋物件。黑白相間的琴鍵,像是切得方方正正的豆腐條,長短不一,卻偏偏錯落有致。她還有仔細地數(shù)了數(shù),一共有八十八個鍵。
因為東西極大,黑白的色兒又不見喜氣,所以過門禮前頭好幾天,就抬進了夏家門里,說是給新娘子游戲的。可惜,她并不會彈。不過,她還是一個鍵一個鍵,從頭到尾把鍵盤依次敲了個齊全,算是了全自己一個心事。那琴“叮叮咚咚”的聲音,響極了,開始時還驚了她好大一跳。可后來,居然也就這么漸漸地覺出了樂趣。
她是老式的人家的女兒,總是很少有機會見這樣有趣的的,可他不一樣,他總是能帶些稀奇古怪的東西來逗她開心。
其實,他們見面的機會并不多。他在省城,其實少有機會回老家來。母親教導她說,男兒志在四方。她也是不難理解的,徐伯伯手握兵權,有多少人私下覬覦著。而把徐家唯一的兒孫留在自己的身邊,予以訓誡歷練,在這個兵荒馬亂,割據(jù)紛爭的年代,是維持家族長盛不衰的最佳途徑,實為最自然不過了。
省城的生活總是時髦的。他也常給她帶一些禮物回來,雖然她私心覺得那些花花綠綠的玩意兒,與自己其實并不相襯。但是每次,她依舊會歡喜地收下,只因為他記著她。
唯獨的那么一件,她是真心喜歡。那是一襲深色的旗袍,原本過重的色調(diào)并不適合她這個年紀,可她偏偏看中了。衣服面子上的紅,幾乎是發(fā)了紫,她并不覺得那顏色濃重壓抑,卻覺得烈。烈得如此鄭重,像是料子上裹的本不是一層色澤,而是一層會上癮的毒,勾得人眼睛發(fā)直,半分也挪不開。
她這樣的年輕,穿上卻也出奇的好看。在鏡子面前慢慢地轉(zhuǎn)上一圈,細細地瞧了又瞧。一旁的閨中密友看著,都夸俏,夸得她不好意思,輕易地就羞紅了臉。
她知道自己為什么突然就不好意思了,并不全因為旁人的夸贊,只因為這件她所鐘愛的旗袍,是他送的。
多么讓人不好意思的一個理由吶,她想著卻竊喜地笑出了聲。
這一路走得極為長,圈圈繞繞的像是時間的年輪紋理,一旋一旋地繞著,從里淌出蜜來。那種甜,聽人講,不過是道聽途說罷了,自己一旦嘗起來,方知這蜜存得久了,竟溢出一絲酒勁來,撩得人心頭直顫。
簡寧伸手去撫頭上盤得端正的頭發(fā),心間卻可惜,指尖沒能觸著那藏得極好的發(fā)尾。她其實很熟悉那種感覺,就像用細軟的發(fā)梢掃在手掌心,明明知道是癢,但卻像是調(diào)皮,不愿意停下手來。
轎子一頓。忽然,她聽見一陣轟隆的鞭炮聲。她一慌,手心里一下子捻出汗來,黏糊糊的濕漉的觸感讓她更嘗到了幾分焦躁。方才不過嘆過這一路長得似乎讓人難以忍耐,可如今,簡寧感覺到轎子“哐當”一聲落了地,才發(fā)覺這時間居然如此不濟事,耗得那般的快。
轎子外還未曾見動靜,她卻緊張得不行,下意識便低了頭,并攏了雙腳。手上因為總覺得空,只好不安地扯上了衣角。
她手中扯的正是那件絳色的旗袍,簡寧低著頭盯著縮在旗袍下擺里,單單只露出一個細圓尖的紅色繡鞋,卻無端生出些悔意來。
她有些疑惑自己今日倒是耐不耐看。雖然往日里,夏家的親戚長輩總夸夏家的幺女長得俊,她自己也知那并不完全是一味的客套。
可今日?喜娘在她身上忙乎了好一會兒,粉會不會擦得太厚了不自然?胭脂的顏色會不會太過明艷,顯得不夠矜貴持重?
還有……她扭捏了好一陣,才勉強讓母親同意用身上的這件旗袍,把之前套在身上的寬大嫁衣給替了下來。
喜娘急得皺著眉頭,忙在一旁叫喚:“這可如何是好,這……成何體統(tǒng)!”她只好可憐兮兮地瞧著母親,母親托著她的臉頰有些發(fā)怔,望著她的眼睛出神。最終卻什么也沒說,只伸手捏了捏眉骨,便由著她去了。
她欣喜得發(fā)了瘋,換上了衣服,卻一直也停不住笑。母親一慣嚴厲,唯獨這一次,簡寧有些慶幸地想,大概是老天爺看到了她一輩子唯有的一次任性,便饒過她,成全了她的心思罷。
旗袍幾乎是全新的,因為她一直都舍不得穿的緣故。穿著這樣一身,卻還是蓋上了蓋頭,就這樣離譜地上了花轎。
還好……還好,一輩子也就這么一次慌亂狼狽吧。
轎簾外試探地伸進一只年輕的手來,她的指尖穩(wěn)不住,顫了好幾次,才縮著,把手也慢慢地探了過去。
四
我打電話給許瀚,語氣里帶著刻意的,嚷著要他陪我去瞧瞧已經(jīng)完工交貨了的訂做婚紗。
電話那頭很嘈雜,一團亂哄哄的聲音,辨不清內(nèi)容。我一驚覺,便小心翼翼地試探著問那頭的許瀚。
“是不是打擾到你談生意了?要不……”,沉默半刻,“你先忙?”
和他通話,我總是會這樣提前做好收線的準備。這么多年下來,不知不覺倒成了習慣。其實,初時,我們之間并不是這樣的。
他的確是忙,除了在學校里剛認識的一兩年里,和所有的情侶一樣,我們會正正經(jīng)經(jīng)地拉著手逛街。又在逛完了整條大街以后,發(fā)現(xiàn)自己什么好東西也買不起,只好拿著削價的電影票趕場次去看電影。一場電影看下來,走出電影院時,依舊還能看到未落下的太陽。
他笑我小氣,只知道省錢,不識得浪漫。時候那么早,出來就連星星月亮都瞧不見。不管他怎么說,我卻還是很開心,拉著他的手笑瞇瞇地往學校里的草坪上一坐,一直坐到晚上。
夜幕降下,我們倆背靠背,一起等到了星星月亮。我拽著他的袖子,一顆一顆星星仔仔細細地戳,也是那般的小心翼翼。
那個時候,我們什么都沒有。可是我們有滿天的星星,還有一輪溫柔的月亮,他有我,我有他。我一直以為那已經(jīng)足夠美好。
可許瀚不這么認為,他在那么美好的夜晚向我承諾,他,還有好多,更好的東西要給我。
他對我說:“傻丫頭,你怎么對自己這樣小氣?!?/p>
他認為我看到的這些美好,不夠,遠遠不夠。
后來,畢業(yè)了。許瀚開始沒完沒了地加班,出差。我們總是聚少離多。
偶爾,他會覺得對我很歉疚,打電話給我時,安慰我道:“簡檸,乖,這次你先和李珊一起去逛街買些東西散散心,下次我一定回來陪著你,聽話,聽話?!?/p>
剛開始,我還會正正經(jīng)經(jīng)去生他的悶氣,直到他閑下來想起我,再給我打電話。到后來,他回絕的次數(shù)多了,我便也開始麻木了。他說忙忙忙,我就說好好好,我會聽話,我會好好照顧自己。
我原以為我是理解他的心思的,他的家境不若我的優(yōu)渥,他信誓旦旦地對我說,他要配得上我。他,要對我好。
電話那邊,許瀚輕微地嗯了一聲,即刻輕巧地收了線。我攥緊了手中的手機,心中黯然,明明那樣想念他,哪怕見不著面,就是能聽聽他的聲音也是欣慰的。
卻不知到底是從什么時候開始,我竟在不知不覺中言語謹慎了起來,只怕處處擾了他。即使有時候明知那頭的他,并沒有什么事情真的忙于處理。
面對他,本應該是天底下最為親近的人,我卻是這般的畏首畏尾,小心翼翼。
五
天還是亮著的,簡寧卻早早開了燈。窗下桌沿邊擺的那一盞燈,在不顯暗的天光里頭,透不出亮來。即便是亮了,不過襯得那湛著涼意的琉璃燈罩微微發(fā)黃。
池晴一偏頭,看向窗外,天色在不知不覺中晦暗了一圈,燈還是一直亮著,說不上來好看還是不好看,只是一直亮,顯得單純。
徐公館里和老家那兒不一樣,老家的傍晚,非得是天色暗得實在見不著光了,才會把燈點上,用的卻是蠟燭,紅艷艷的朱燭,又粗又長,一桿一桿握在手心里就覺得像是抓住了光,叫人安心。罩子是用亮色綢子裹好箍成圈的細竹篾,用手輕輕地攏上燈臺,護住的那豆大的火苗,燃出一種特別的香氣,總讓人覺得溫暖。
也不是完全不用電的,可邑城的普通百姓用的依舊是那一握粗的燭。她不知道其他的富貴人家如何,她只知道她自己,她愛極了去挑紅燭上細線捻成的燈芯,有時火星會被她挑得跳動一下,卻從不曾爆過。她總是有這些無關緊要的小趣味,卻沒有愿望同他人分享。
邑城的夜晚是寂靜的,萬家燈火綿綿地燃,能隨時聽見不知名的小蟲吱吱叫,讓她覺得懷念。而這里不是,省城的晚上燈火輝煌,就連閉上眼,也能透進光來??伤回澬模涣四敲炊喙饬?。
簡寧一縮手指,繃直了指尖,就送進了嘴里。手指上劃了一道口子,出了點血,允在口里,其實并沒有多腥氣,不過微澀。她皺眉,瞧上那燈罩邊緣嵌上去的一圈花色,顏色好,花也做得真,材質(zhì)模樣皆是一流。那凝在花瓣間的透明水珠,一晃眼,讓人錯覺都是真實的,真真正正的嬌嫩欲滴。
花瓣的邊緣還是蹭了她指尖的血,和花色溶在了一起,在琉璃盞子那通透色澤的陪襯下,顯出一種更加瀲滟的紅來。她總覺得像什么,可是卻一下子想不起來。
昨天,公館的仆婦剛把壞了的燈泡卸下,換了新的。她知道燈不可徹夜地開著,卻仍是沒能改掉這個壞習慣。
簡寧還記得,那盞燈是她剛和徐涵搬來徐公館的日子里,他帶著她,逛遍了那滿是稀奇物件的琉璃廠,挑給她的,費了萬般心思只為哄她一笑。
那時,新婚燕爾,如膠似漆。她想,快樂,不過也就是如此了。
他們會在街上漫步,并不去招黃包車。他在前面看,她則是稍稍落后,只羞怯地拽著他的袖子。她不曾見過這樣的繁華場面,省城鬧市自然不是邑城的小商小販們張羅開的鋪子可以相較的。
他穿了洋服,袖子收得緊,不像是對襟衫那樣有寬大的袖子可以讓她扯得住。她盡了力,卻仍是在細得膩手的外料上滑了好幾次手。他走得極快,讓從小被舊制教導著要細步慢踱的她,險些追不上。
最后,還是他回過頭,抓牢她的手,一路牽著她走了下來。
簡寧垂了頭,又去看那燈。燈罩是模糊的白,像是白得發(fā)了亮,卻恍惚地叫人看不真切,只耀得她眼睛酸。她忽然想要避開,可一抬頭,向著那窗子,卻又遇上了另一處。
天底的那種白,白得嚇人。她心里知道那其實不是白,是光亮。那光亮卻瞧得她的眼睛,如同口中吞下去的那討人嫌的味道一樣,發(fā)了澀。
手中一緊,卻一不留神又讓指尖的血珠冒了出來。她看著那種紅,忽然恍然大悟,難怪那樣的眼熟。那女人身上的一抹紅,她憶了起來,竟也是那樣的一個色澤。她不顧指尖傷,只捂住心口,屈起身子來。仿佛是有人用手緊緊地扼住了她的心,方讓她體會到了什么叫疼。
他不會知道,他送的燈,她只有這么一盞,所以索性常亮著。她以為那盞燈的光,可以在他不在的日子里,讓自己從中汲取到丁點的暖。正如以前,她伸手搭上他從轎外探進來的手,他反握住她的時候,他那寬大的衣袖把他們倆的手都藏了起來的時候。她曾以為,她終于等到了那個可以分享自己一切不為人知的小樂趣的人。
外邊的仆婦輕輕地叩了門,低聲問:“太太,要不要用飯?”簡寧沒答。
她總是這樣一個人坐在老地方,望著窗臺發(fā)著愣。她坐在那兒,從白,一直等到了黑,仍是沒能等回他。
那個人,她現(xiàn)在等不回來。無論她怎樣的等,無論她等了多久。
直到碗筷被送到了手邊,她才勉強打起精神,提了筷子,并不用旁人勸。飯菜下口暖暖的,她忽然有些口渴,便屈了身子,伸手去夠茶幾一端的杯子。一起身,卻又愣住不動了,呆了不過半刻,就又復坐了回去。
簡寧默默垂了頭,她意識到身上旗袍已顯略緊的腰身,放棄了先前泡的那杯濃茶,只用手一下又一下輕撫小腹,周而復始。她看著那深絳旗袍衣角上的繡藝,微微恍了神。
還是她偏愛的那件老款式,攀著衣角邊規(guī)矩的裁剪,繡的不過是簇剛包出芽的花骨朵。
她心上無故動了動,才捧了那盅與飯菜一起送上來的老母雞湯,喝了下去。簡寧一直不喜油膩,這些徐公館上上下下都知道,可這野山參雞湯,自春日里來,卻連日不間斷地送,一次也沒有斷過。
湯擱在繡花棉套里的,還很熱。簡寧一口氣全部喝了下去,竟也出了一身薄汗。湯的味道自然好,即便是簡寧有些食欲不振,卻也喝出了些滋味。一盅湯下去,反而有些許餓了,喚了人來,又要了一盅。
來人面帶喜色地去了,簡寧看著她的背影,心境意想不到的溫和起來。她索性放松了身子,閑適地靠了椅背,側(cè)過頭安靜地看著微隆的小腹,心下居然生生溢出了幾分期待來。
六
李珊陪我來試婚紗,她站在一旁看著我展開裙擺往身上比對,并不多話?;榧喌臉邮揭讯?,一旁的店員正和我確認著最終的配飾。
我挑了半天,直看花了眼,卻沒能拿定主意,干脆返過身來尋求她的意見。
“哎呀,不好意思,好半天了,就讓你干等這么久?!蔽遗ψ屪约罕3肿匀唬?,“不過難得一輩子這么一次,你就容我任性一回。”
她靦腆地微微勾起唇角,也笑著回應我:“怎么,只有我可以陪著?男主人公這么沒空?”
我一僵,滯了一口氣,也不知有沒有能控制好臉上的顏色。我和李珊面對面站著,我試圖去看清楚她臉上的表情,可她依舊是笑,我什么也看不出來。
我調(diào)轉(zhuǎn)過頭,背著她,依舊撐起裙擺往身上比劃。比劃了半晌,卻自己先覺出了乏味。婚紗在羽絨服上蹭得沙沙響,我看著鏡子里穿得厚重的自己,只咧嘴一笑,也不覺得自己難堪。
李珊依舊原地站在我身后,我們的視線毫不費力地在面前這面鏡子里相遇。這似乎是我第一次這樣仔細地打量她。
我從來就知道她是美麗的,可是我卻也從來不在意。朋友就只生了一張臉,在你眼里,總是那樣可親可愛的,與美丑并無干系。今時今日,我卻發(fā)現(xiàn)她那樣熟悉的五官的下面,卻生出一張我完全不識得的臉來。
我不知道那張面孔,在許瀚眼里是不是動人???,于我眼里,我只覺得陌生。
陌生無比。
連同這鏡子間窺見的自己,也變得陌生恍惚起來。我拿捏起正好的笑容,也不轉(zhuǎn)過頭去,就在鏡子里直勾勾地看著她的眼睛。
“你不知道,他總是忙的,”聲音放得輕巧,“昨天晚上電話里還向我告假求饒呢,”我嘻嘻地笑出聲,身體里卻覺得疲憊,“說是最近忙得都開始掉胡子了,我能不原諒他嗎?”
我一閉眼,不愿意再看見鏡子里的那個李珊,只轉(zhuǎn)過身完完整整地把話說完。
“我與他,這么久了,自然不是三言兩語就能說得清的。既然已經(jīng)決定要結(jié)婚了,過往的事,也就不愿計較得太多。那些過去了的,不過也就放它過去了,算不得什么的,你說……是不是?”
一口氣把話說完,我并不預備等待李珊的反應,只沖著她“喏”了一聲,便撇開話題,沒有把分秒的停頓留給她。我提了一件新款腰飾,連同婚紗一同披在大腿上,要她來看。
李珊沉默地垂下目光,彎了腰,往下去瞧那婚紗,沒有打斷我這忽來的興致。她的睫毛刷得很彎,卻意外得挺,俏極了,仿佛可以招來一只蝴蝶安靜地停上去。她久久沒有抬起頭來,又低下身子去瞧蓬紗上的花邊,讓我一時看不到她的臉。
我知道這難得的可笑閑暇是多么彌足珍貴,我了解李珊,就像是李珊了解我,我們兩個此刻都明白,如此針鋒相對下去,場面將是怎樣一個一發(fā)不可收拾。
我們誰也講不出話,只勉力維持著現(xiàn)狀。我低頭俯看著她光潔的額頭,自然地定住了目光。明明不曾相視,不知怎么,卻突然想起她對我爽朗的笑來。她的唇形飽滿,微笑的時候,還會有兩個自然不做作的酒窩,是我一直很喜歡看的一種明媚。
可那張漂亮的臉上的那漂亮的嘴唇,在對著許瀚輕展笑顏時的弧度,和我曾經(jīng)多少次看到過的,究竟會不會是,一個模樣。
散了的時候,李珊看著我,抿了嘴巴,一句話也沒有留下給我。我其實一直知道,她和許瀚的關系從未曾斷過。我卻不怪她,也怪不起她。她這樣一個驕傲的人,肯放下身段,不惜在我面前,故意說些間離的話,不惜在許瀚面前,低三下四,不惜在所有人面前,偷偷摸摸。
一個女子,有時候,求的不過是那么一點點好,實在少得可憐。就像許瀚曾允我的許諾,他說:“簡檸,以后我們一定好好地在一起?!?/p>
一份感情,正大光明,長長久久,而已。
可李珊偏偏求不得正大,我卻偏偏求不得長久。
那件定好的婚紗,本是店里我最為滿意的一款。為了細節(jié)上更加完美,我甚至留下設計師的手機號碼,和她反復地商量,一次又一次地進行改進?,F(xiàn)在,最完美的成品就擺在我的眼前,我卻連試穿的心思也沒有。
坐在出租車上,窗外的景色呼嘯而來。本應趕去酒店確認婚禮的流程,如今腦子里卻一片空白,我突然覺得自己的忙碌好像透著一種滑稽。
車不知不覺就開到了目的地,我站在深冬的傍晚里,孤零零地抬頭去瞧馬路對面的高大建筑。我頓了頓,最終撥通了許瀚的號碼。
他的聲音鈍鈍地從那頭傳過來,“怎么了,婚紗試得還滿意嗎?”
我悶聲“嗯”了一句,只答:“許瀚,來接我吧,我冷?!?/p>
“小檸……”他拖長了聲音,好像在責怪著一個孩子的任性,“你又不是不知道我忙,我這邊飯局走不開。是不是婚紗不滿意,不高興了?你不喜歡,我們換一家再訂就是,你就先遷就一下……”
我沒聽進去他后邊的話。電話那頭雜音重,男人們的哄笑聲,杯盞的碰撞聲。可那些全不是原因,原因,只不過是我的不在意。
遷就,多么輕飄飄的一個詞?。?/p>
我是不是不夠遷就你了,許瀚?你知不知道,我用了多大的氣力去阻止自己和你爭吵?爭吵的話……你是不是又要以為我在與你鬧脾氣?
你還記不記得以前,你許給我的遷就?
那時,我同你撒嬌耍賴,結(jié)婚的時候,一定要挑一個春光燦爛的日子。我可以什么排場也不要,那種長長拖及地的純白婚紗,有沒有對我來說一點都無所謂,我可以穿上我輕薄的白裙子,和你一起赤著腳,找一塊有一點坡度的綠草地,一個勁地往上奔跑,直到筋疲力盡。
你還記不記得,那個冬天,我往手里一邊哈氣一邊同你說過的這些話。你還記不記得,說完以后我瞇著眼笑了起來,愉悅地打著哈哈,直說:“矯了,矯情了。”
你究竟記不記得。
一定要春天結(jié)婚的我,總被以前的你嫌棄瘦,挨不住半點寒。如今,這場婚禮還是將就到了冬天。冬天其實也無所謂,我可以裸著整個肩膀,整個背,和原來約定好的一樣,在那樣寬闊的一片草坪上與你一同奔跑。一只手提著婚紗的裙擺,另一只,拉著你的手。
只因為我知道,有你在旁,已足夠溫暖。
許瀚說話的聲音依舊熟悉,可我熟悉的那句話卻不見了。
他曾給過我的那句,“我要給你最好,最好的感情?!?/p>
我站在街角,躲在厚重的衣物里。他的話從手機里飄出來,完全暴露在外,卻好像是被這冬日凜冽的風,給刮蹭了起來,晃在半空中,耷拉著首尾,只顧暗自搖曳著。
七
夏家的老宅子深秋總是靜,簡寧總有些記不得院子的輪廓,只對苑墻邊栽的幾棵老梧桐存了模糊的印象。幼時,閑來讀書時,讀到蘇軾的“庭院深深深幾許,楊柳堆煙,簾幕無重數(shù)?!奔仁琴潎@,卻又遺憾。
她深以為這樣寂的院子,配的卻應是那梧桐,起因不過是愛極了李后主的“寂寞梧桐深院鎖清秋”,那般凄婉哀轉(zhuǎn)。不過是豆蔻之齡的小丫頭,讀到這樣的句子,也會不經(jīng)意垂下捧書的手。許久,直到捏著頁腳的手指發(fā)了酸,才會一下驚覺失了神智,復而把書給讀下去。
可嘆,“庭院深深”配的終不是她那“寂寞梧桐”,即便她如此期望,這上下兩句卻不會因她的私心喜好,拼接起來。詩詞于她的尷尬,終不齊,莫相配。
這樣回想起來,她頌得更多的其實是《女誡》。舊時總角之齡,少不了年少的癡傻荒唐,現(xiàn)下想來,實在是難得天真爛漫,無憂無慮。
可若是皮過了頭,還是要挨罰的。簡寧常記得那本總被自己拿在手中卷皺了的藍皮子書,那書面上被摸出的糙,還有正廳門前青石板的涼。領著她的莊婆婆嘖嘖地嫌她淘氣,蒼老而干燥的手在她的額頭上來回摩挲,勸著犟脾氣的她快些向母親低頭認錯。她不肯,所以就一直在門口跪著。母親罰她,她便硬脾氣地受了,吃了苦頭,也不肯吭聲。她的性子好像從小就是這樣,有些委屈,她竟半點也挨不得。
尋??偸悄赣H先心軟了,叫人喚她起身,便是最多生氣了,好幾天不與她說話便是。她是個別扭的人,卻也生了張?zhí)鹱?,靈巧得很,想著法兒把母親哄了開心,事情通常也就這么過去了。
唯獨有那么一次,她溜出家門去找他,想在他回省城前見他最后一面。他們兩家雖是早定下的親,除去年節(jié),來往卻是極少的,講究的大概不過是門戶的矜貴。尤其是早些年,那動蕩的年月里,徐家倚仗軍權逐步發(fā)跡,戎馬倥傯的時代,最為自恃不過。
原先為兩家牽線搭橋的媒人,人前談起這樁媒,輕易便見著幾分驕傲來,喜上眉梢的模樣,足足像是在說自己家里的事。別人倒可以錯認,這新嫁娘可不是那八竿子打不到一塊兒的什么夏家小姐。
早就結(jié)下的親,到后邊反而熱鬧了。受人恭維待見,按俗一些來講,原本也算是一樁美事。尤其是這姻緣,女方的家世門第稍遜于男方,其實也并無特別值得指摘之處??珊唽幍母赣H是個直脾氣,尤為見不得別人說夏家一門文弱書生,結(jié)簡寧這門親,不過是乘了老天爺賞臉給的幾分運氣,攀龍附鳳也算是沾上了徐家的門路。話雖不是這么講的,意思也不過如此了。
簡寧的父母對這個獨生的女兒家教甚嚴,笑談起來,雖可以說是讀書人家的那種臭脾氣。但較真起來,也是為人父母的良苦用心,盼得女兒出閣前留個好名聲,將來不被公婆所挑剔。
只有那夜,她在門庭前的青石板地上整整跪了一宿,卻也沒人來喊她起身。她的性子拗,總是不服的,母親見她如此,當真是起了脾氣,遣人把《女誡》遞了去,命她一遍一遍地誦,滿了一百遍才肯作罷??倸w是年齡小,禁不住折騰,不過半個晚上,她早跪得麻了膝蓋,卻也只敢壓低了身子,把重心盡量放在小腿上,不敢輕易起身。
苦,她耐得,卻終耐不得寂寞,書讀完了,天卻是還未見亮,一時孩童心性未泯,伸出小指竟去撥那繃書的線,線穿得那般緊,就連一截小指也插不進,只勒得簡寧生疼。
她猶記得跪在那個記憶里已模糊的庭院中,夜中不曾幸得半顆星子,卻能清晰地聽見庭院里飄蕩的風聲,嘩嘩直作響。
那聲響現(xiàn)猶如依舊在耳邊回響,像是誰的囈語,卻難以道破。風哪里會有什么聲響呢?只不過是刮動了院子里的那幾顆老梧桐,惹得葉子削散了風,才發(fā)出無奈的幾聲響。
是哪里嘩嘩的風,一聲又一聲,很近很近,近得直蹭著她臉頰發(fā)癢。簡寧忽然小指一疼,什么東西?莫非是勒書的線,自己難道還未曾誦完那百遍的書嗎?
她不安穩(wěn)地側(cè)了個身,微擰著眉頭睜開了眼,半刻清了神智,才感覺到小指尖微微疼痛卻夾雜著一陣濕漉的暖意。
徐家老宅的書閣里,四周墻邊的架子上都壘滿了書,屋子中央還是那同一個精致的炭盆,隔著鏤空的花紋朝里頭看,上好的木炭正燒得通紅,卻不像木材那樣會嗶啵作響,一切還是像往常一般的安靜。
囡囡咬著她的小指,孩子的牙齒沒長全,只能是半含半咬著,沾了她一手的口水。簡寧一愣,伸手去抽開囡囡手上正把玩的書冊。那孩子攀在簡寧的膝蓋上,軟軟的小腿一蹬一蹬,奈何就是站不直,卻依舊執(zhí)著去扯母親舉高的藍皮子書。肉呼呼的小指頭在半空中奮力地掙扎了半晌,終是逮住了小小的一角。
她總以為孩子的眉眼更像他些,結(jié)果,不曾想到這孩子卻更像極了自己。
罷了,罷了,本就不是那時候的風聲了,不過是虛夢一場,就好像是能把她從臆夢中喚醒的,也只徒留下翻看書頁那樣寂寥的嘩聲。
小山重疊金明滅,鬢云欲度香腮雪。懶起畫蛾眉,弄妝梳洗遲。照花前后鏡,花面交相映。新貼繡羅襦,雙雙金鷓鴣。
真是十足的寂寥,她嗤笑,這般相夫教子,她算不算得是求仁得仁。她奮力一抽手中的書,只得極為輕巧的一聲“呲”。
囡囡年紀小,哪里認得什么字,可就算是如此,書一被母親抽開,便就咧開了嘴。
終是“咿呀”一下,嚎哭出聲來。
八
我病了好一陣,婚期也就這么理所當然地一直往后延。病中的日子里,原先向公司請的婚假,一時倒是有了去處。醒著的時候便尋了本書看,累了便倒頭就睡,不作他想。
只是這夢中半分安寧皆無,夢里的世界雜亂無章,紛繁困擾,就如同被夢魘壓住了身子,逃脫不得。醒來反思,像是還在上學時,解的非常難的幾何數(shù)學題,從不得頭緒。
阿婆關了店門,執(zhí)意來照應我,絲毫不理會我的推脫。許瀚則又是去外地出差了,不知道什么時候才能回來。急病綿延,身體恢復地異常的慢,多虧阿婆與我作伴,這樣見不得頭的日子才能打發(fā)一天是一天。
完工的定制婚紗我未曾去取,還是由店主送上了門。最后還是只展開來看了看,終沒有穿上身去試,才知多年的執(zhí)著,滿腔的柔情,也不過就化成了如今的意興闌珊。
本來興致缺缺的日子里,阿婆的陪伴究竟是最好的安慰。她還是將原本為婚禮預備的中式旗袍給我?guī)Я藖恚迷谄炫鄄幌袷腔榧?,只能在婚禮上穿,便算不上是我眼前的忌諱了。
胃口不好,只貪戀著阿婆煮的粥,小米配著西米一塊煮爛了,悶上一會兒便是黃橙橙的香糯。我偶爾貪嘴,少不得多喝兩碗,阿婆卻以為我心情見好,心里也很樂意我多吃一些。
婚紗一直披在沙發(fā)上沒人理會,久了卻也總不是個樣子。阿婆好心要幫我收好,便問我,要不要和那件緙絲旗袍擱在一起,用時翻找起來也圖個方便。
我正斜倚在床頭喝粥,空出一個間隙來抬頭看她,阿婆站在陽臺口的拉門處,手里拎的,正是那件多日不見的絳紅色旗袍。
病中一直拉著的窗簾,被阿婆一把掀開?!吧∫膊灰姲朦c光,可怎么好?”
我一時不察,忽然溢進來的光讓我有些狼狽地瞇了眼。外頭的陽光正好,灑進屋子里頭,充裕的光線讓人連半分角度也察覺不得,倒不像是光了,像是鼻子可以嗅出的一種溫暖氣味,一種游離在感官間的濃郁氣氛。我不禁舒服地嗟聲一嘆,這樣的日子,也的確算得上是冬日里難得的好日頭了。
阿婆看了我的樣子,就這樣沐浴在陽光里沖我笑,強烈的光線照在她的臉上,幾乎掩點了她眼角額頭上細密的皺紋,那本該陳舊的絳色的料子也仿佛在陽光的照耀下熠熠生輝,驚羨人的眼球。阿婆見我有些勉強地睜著眼,卻也一直盯著她看,粲然一笑,連聲問我:“這是怎么了?”
我搖了搖頭后,便低首淺笑一番,內(nèi)心不過一陣唏噓,如此光景在前,又怎容我一個人這樣的自怨自艾,倒害得年歲高長的滄桑老人為我擔驚受怕。阿婆幼時長居海外,正逢國家動蕩之時,她和阿公的相遇相知幾經(jīng)波折,漫長的歲月見證了她與阿公的分離聚合。而相比老人家一生的曲折,我這點情感上的小小挫折簡直是小巫見大巫了。
阿婆好像是看透了我的細密心思,不再急著追問我的失常,只是挨近我,在床邊坐了下來?!跋胪??”
我伸手輕柔太陽穴,心頭還是免不了一絲苦澀,可口頭上起碼回答得隨意:“也許吧,又也許只是不敢相信,好時光就這樣一去不復返了?!?/p>
阿婆聽后,平靜地執(zhí)了我的手放在自己的膝頭,溫柔地拍打,有一下沒一下,像是一種漫不經(jīng)心。最后她停了下來,伸出手壓了我的腦袋,像小時候一般,探開五指輕輕地撫摸,待我如同我還是那個承歡膝下的孩子,萬般淘氣,常頂著腦袋往她掌心里蹭。終于阿婆才開口,她手中同時一用力,壓低了我的頭,“這就是了?!?/p>
我的一只手仍被她右手壓在腿上鋪開的旗袍上,手心全是微涼細膩,手背卻全是粗糙溫暖。這種微妙的觸覺讓我忽然感覺到有趣,我望了望那件上了年頭的成衣,又望了望阿婆,想起阿婆那雙記憶中一直靈巧的手,開口就問:“阿婆,這件也和店里那些一樣,是你親手做的?”
“怎么突然對這個感興趣了?”阿婆回應。
“沒什么,就是覺得特別,樣子也不像是時興的?!蔽铱偸怯X得這件旗袍出奇合眼緣,料子,款式,哪怕是領邊刺繡的花色,甚至是在其他旗袍上從未得見的別致纏絲盤扣。明明都是難得極了的東西,卻又覺得異樣的熟悉。
“很特別……”我不禁又重復出口。
阿婆笑著像是認同了我此時的想法,緩緩地才開了口。
我聽完一愣,啞口無言,只訝然地微張著嘴。
“可是,你偏偏和她一樣,是眼光極挑剔的,”阿婆細細地凝望著我的眼睛,“偏又是脾氣最拗的?!?/p>
她看著我深思的模樣,像是了然,鄉(xiāng)音軟軟泛著慈愛,“孩子,也正因為你的脾氣與她最像?!?/p>
九
屋子里頭,并不是很明亮。
箱子底的絳紅色也好似蒙上了一層陰影,顯得有些黯淡。
簡寧用手壓了壓皮箱子里疊得齊整的衣物,好半天才直起腰來,扶額抬首往窗子外頭瞧了瞧。
隆冬已逝,初春伊始,萬物復蘇,春意蔥郁盎然,正是外出踏青的好光景。
她合了箱子,一旁的孩童睡得正熟,只有鼻翼輕微起伏,偶爾像是有了什么好夢,淘氣地撇撇嘴,側(cè)了個腦袋,依舊酣睡。
旅社的房間并不寬敞,也隔絕不了多少窗外的市井喧鬧。小囡難得好眠,簡寧便不忍奪去她的小小快樂,即便小小的孩子并不曉快樂為何物。
想到這頭,簡寧笑得有些恍惚。
從前,她哪里又懂得多少呢?
一知半解,終究是造成了些遺憾。得幸,她明白得,還不算太晚。
簡寧摩挲著手中泛著自然紙黃的渡輪票據(jù),又忽地回首瞟了眼方才整理好的行李箱。她自顧自地笑了笑,輕微呢喃,“罷了,不過念想。”
旅社的對街角開的是一家熱鬧的茶館,過了飯點不消一小刻便鬧騰開來,并不分早晚。簡寧靠著床頭的欄桿,閉眼小憩了一會兒便睜開了眼。
她用手輕柔地觸摸小囡的額頭,試圖把孩童從酣夢中喚醒。
春色如我,不合時宜。
我睜開眼睛,春困真是擾人的頑童。
春日明媚,只可惜這樣好的日子里,我再也用不著期盼那個曾和許瀚結(jié)下的美好約定。最殘忍不過,那年誓言里溫柔的春光猶在,而今,物是人非。
于我,這春天所有的溫存,好像不過不合時宜。
可是,有一句話說得極好,時間能夠抹平一切的傷痛。我想這才是對的,即便是知道這樣溫暖的存在下,仍舊會產(chǎn)生陰影,我依然無法辜負這春天里,陽光那質(zhì)樸而單純的熱度。
一陣急病過后,大抵是肉體上多少分擔了精神的痛苦,最難熬的時光也顯得似乎不那么難熬了。
我發(fā)現(xiàn)自己開始慢慢地整理著情緒,內(nèi)在那個堅強的簡檸,讓一切都好像是恢復到了尋常,我似乎還是以前的那個我,努力工作的,努力生活的。
那個也曾努力愛著的簡檸。
我和許瀚好像回到了冷靜期。
與此同時,阿婆在蘇浦路上開的那間老門店,仍是一如既往的老樣子,門永遠是朝著北面那么開著。我對著阿婆瞇著眼笑了笑,可春日畢竟是春日,隆冬里抓不著的光,總還是會在來年開春被逮個正著。
我忽來了興致,試圖站在突出的門檻上,邊保持平衡,邊享受陽光。誰知,還是沒能抵得住這古物的捉弄,失了重心,往門內(nèi)歪了過去。
阿婆蹬蹬兩步上前,一把拉住我的胳膊,倒沒有責怪我老大不小還保留著的頑皮勁,只警示地嗔了句:“可別把我上了年頭的老家伙們給弄壞啰!”臉上卻還分明帶著頑童般的笑。
我朝阿婆一吐舌頭,連聲稱是,“得,就知道您舍不得您那些老古董,這不,給您帶回來了?!?/p>
阿婆稍顯疑慮,這才反應來,我說的其實是那件手提袋里的老旗袍。她微一沉吟,抬眼正視我,語氣有一絲復雜。
“真的不需要了,那以后呢?”
“起碼,現(xiàn)在是真的?!蔽姨拐\地抬起雙手搭在阿婆的肩上,語氣一轉(zhuǎn),倒是顯得輕松俏皮起來,“不過……”
賣了個不小的關子后,我背過身去,向著陽光恣意地伸展了開肢體,合上眼睛只管貪圖著此刻的靜謐時光。
即便天下人分分秒秒無不上演著分離聚合,可這春光,依舊溫暖。
我一睜眼,轉(zhuǎn)頭笑著沖她擺手,“以后的事,誰知道呢?”
或許,它的歸屬,仍舊是我。
……
又或許,會有別人。
十(終結(jié),抑或開始)
機場候機廳的登機提示又響了一遍,女聲還是那樣清脆好聽,我推拒掉親友相送的意愿,一人拉著略顯笨重的箱包,佇立在高大的玻璃墻體前,眺望遠方湛藍的天空。
我長久地停留在我所生長的城市里,時間一溜煙就踱過二十余年,竟也是這樣無知無覺。我告別了深愛的親人,熟悉的朋友,遠渡重洋,依照公司的安排,去國外進修。
我給許瀚打最后一個電話時,他渾然未覺,仍執(zhí)著地表達著自己的歉意,試著挽回。
繼上次公差回來,他就接到了外調(diào)的好消息。他像是心生歉意似的不斷向我解釋。
他對我說:“檸檸,你也知道這次的機會難得,總公司很少到我們這要人的,其他人眼紅還得不到這樣的機會?!?/p>
他說:“檸檸,你要相信我,最多,最多就三年,我就申請回來,到時候條件一切都穩(wěn)定了,我們就結(jié)婚,你也可以回家安心要個孩子,再不用在社會上受別人的閑氣,這樣不好嗎?”
可我并不愛他的敷衍,也為他淡淡惋惜,他對著我侃侃而談他的前途機遇,卻錯過了我對他的由衷恭喜。
我已不愿在他面前多爭辯什么了,只因我明白了,他卻還未來得及明白。
我和他所要的幸福,或許從來不是他曾說過的殊途同歸。
我依舊沒在許瀚面前提起李珊的名字,我憐惜我們之間,從前的那些美好。
這段情,我結(jié)束得并不后悔。畢竟,我已經(jīng)盡了自己的最大努力,我并不曾怨許瀚。感情,走到了這里,怨不得誰。剛剛好的地步,結(jié)束掉,或許還余有回味。
病好之后,同事都笑我把以前丟去的精神氣通通撿了回來,像整個換了人似的。我自己也覺得通透,便順著他們閑扯幾句。
這次進修的機會也純屬偶然,母親很是不放心,在從未出過遠門的我面前千叮嚀萬囑咐。千不怕萬不怕的母親,唯獨只怕我這個絲毫不讓她省心的大孩子,會有一天無端地半路走丟了。
后來,叨叨絮絮的說詞,說著說著把阿婆都說笑了。阿婆倒是慷慨,笑瞇瞇地對母親說:“你也不要總把檸檸當作小孩子,我十來歲的時候就能兩頭跑了?!?/p>
母親反口就來:“就屬您寵她,她這個門都沒出過的小丫頭怎么能跟您比,您剛滿周歲就被姥姥帶出國去,如果不是常回來,中國話都說不全。檸檸可是自小沒離開過身邊吶,一離開就要去國外,您叫我怎么放心!”
我捏著眉頭,東逃西竄才逃過出門前的一場囑咐。臨登機前卻還是接著了母親的一通電話,結(jié)果依舊是沒能幸免于難。
許瀚也給我打了好幾通,我卻沒有接,也沒有必要再接了。
耳邊這樣熟悉的機場通告,從前,都是通過他手機的那頭傳到我的耳中。如今,我也能親身感受了。
原來,輕松且奇妙。
在登機的時刻,我還是沒能讓母親省心,不小心遺失自己的登機牌,機場工作人員正試圖幫我找回,空乘人員倒安撫性地和我聊起天來。雖然歷經(jīng)這么一小段插曲,最終我還是幸運地順利登機了。
航空淡季,經(jīng)濟艙并沒有客滿,剛才方好心安慰過我的那位空姐看見我,笑著打了聲招呼,“瞧,事情總會變好的吧!”
我感謝地沖她點點頭,想起阿婆也常和我說的類似話語。
她同我講她的過去,阿公的過去,還有她母親的過去。
她同我說:“孩子,所以,多么難都會過去的?!蔽姨稍谒膽牙镬o靜地問她,為什么她那樣的堅信?
阿婆緩緩道來的那句話。
“因為我母親也是這么講的,她也是這么做的?!?/p>
那件旗袍鮮紅如血的色澤印在我的心頭,喚起腦海中阿婆的低喃。
“它是嫁衣,我母親的嫁衣?!?/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