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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80年諾貝爾文學獎獲得者、波蘭詩人米沃什在他的《被禁錮的頭腦》(1951年)一書中,曾以一種出奇的冷靜談到他自己上中學和大學的小城,那是一個令歷史和地理老師頭疼的地方:在近五十年內,她依次屬于不同的國家及其統(tǒng)治者,人們在大街上看到穿著不同制服的軍隊。稍前的順序是俄國人、德國人、立陶宛人和波蘭人,然后又是立陶宛人、德國人和俄國人。而每次這樣的變更,油漆工都要重新粉刷街道,新的政府要重新頒布新的官方語言,居民們也要更換新的護照,被指定服從新的法律和禁令。這是一種不難體會的徹底無力的境地,在人口上占絕對大多數(shù)的人民卻處于一種完全的和公開的失敗之中,公然被極少數(shù)強權的勝利者所控制和踐踏。時過境遷,需要令我們關注的并不是在什么地方曾經(jīng)存在過一種什么樣“失敗”的事實——實際上,有關中-東歐民族在近代歷史上如何被占領和蹂躪的事實對人們并不陌生——而是伴隨著失敗而產(chǎn)生的一種可以稱之為“失敗感”的那種東西。
“失敗”和“失敗感”的區(qū)別在于:后者承擔自身失敗的這個事實,承認自己作為失敗者的身份,擔當自己作為失敗者的悲慘處境。換句話說,也有失敗了而不承擔失敗這件事,裝出一副若無其事的樣子,甚至向勝利的強權者諂媚,盡快地把自己的頭腦換成強權者的頭腦,將自己的語言變成強權者所使用的那種語言,學著用強權者的那種天衣無縫的必然性即強詞奪理的方式來說話;要不潛在地認為“失敗”是其他人的事情,落在這個民族整體上的災難并不降臨到他這個有特殊身份的人身上。有“失敗感”的人的做法相反:他深深地感到乃至堅持和咬定自己的失敗,不在自己的臉上弄出那種似是而非的笑容,他絕望無力的神情是在表明他不可能加入任何一種強權者提供的游戲。一個人不管他從事什么職業(yè),他仍然認為自己天然屬于他身處災難的同胞兄弟,承認自己和他們一樣地無能為力,一樣地飽受失去自由的痛楚。米沃什在這本書的一些地方描述自己重臨華沙起義后的廢墟時,那種徹骨的寒涼令人震驚和無話可說。他記敘了赫然出現(xiàn)在眼前的一塊小木板,上面用紅漆或血寫著:“利歐特納茲別斯塞克的受難之路”。他和隨行的朋友立即陷入了這個不知名的人在他生命結束之后留下的痕跡的思考?!斑@些詞是從一個被毀棄的大地拋向天空的一聲叫喊,是一聲正義的叫喊。誰是利歐特納茲別斯塞克?仍然活著的人們中間有誰知道?他受了怎樣的罪?我們想象他是爬著經(jīng)過這個出口時寫下了這句話,他的一些同志也許早就被殺害了。我們仿佛看見他意識到自己的致命傷所在,卻集中了短暫的意志力去完成這件事,這也是在完成他的責任。這樣做為了什么?誰能來評價他的智慧和瘋狂?這是一個萊布尼茨的單子、其目標是實現(xiàn)在宇宙中的命運呢,還是僅僅作為一個郵遞員的兒子,服從他父親安放在他心中的無用的有關忠誠的原則,這位父親本人也曾實踐了這個優(yōu)雅傳統(tǒng)的美德?!卑l(fā)生在1943年的華沙起義是一個巨大的悲劇,當時蘇聯(lián)紅軍已經(jīng)到了易北河對岸,擔心波蘭會落到俄國人手上的倫敦流亡政府策動了這場企圖推翻德國入侵者的起義,力量對比如此懸殊,兩個月內二十萬英勇的起義者死在街頭巷戰(zhàn)中。而實際上,即使起義成功,領導這場起義的波蘭流亡貴族政府也未必能代表人民引導民族走向新生。這么多英勇剛毅的優(yōu)秀兒女幾乎是毫無意義地獻出了自己年輕的生命,這是一個難以述說的巨大悲傷,在這里,詩人沒有停留在有關歷史的成敗得失的辯論上面,他的目光緊緊追隨著那些永遠掉在黑暗的歷史的縫隙中的可憐的人們,這些人不再能夠發(fā)出任何聲音,而他卻能非常具體地體驗和想象他們臨終前的絕望和痛苦,擔當起了他們永恒的無言、失敗和哀痛。這樣的文字在我們的作品中不常遇到。它們肯定不同于“仇恨入心要發(fā)芽”的那種東西,從那種無邊的悲痛中幾乎產(chǎn)生不出什么力量,無力再去尋找一個復仇對象。
我從近年來接觸到的中-東歐作家的作品中,一再感受到這種堅定不移的道義精神和立場。他們并不急于更換背景,迅速弄出一套“換了人間”的全新語匯,在已經(jīng)被涂改得面目全非的情況中增添新的混亂,而是執(zhí)著于事實上正面臨被遺忘的痛苦,賦予它們清晰的輪廓和形式。這樣做不一定是發(fā)出吶喊,相反,那是一些叫喊不出來的悲痛和哀傷,是和死去的人一同深深地沉入地下,是去體驗和分享他們的無盡的沉默和淚水,去承受和分擔他們死后仍然難以瞑目的苦難命運。“在一個集中營里我度過了大部分戰(zhàn)爭時期,幾乎在我周圍的每一個人——我的同代人和我的父輩、祖父輩那一代人——都死去時,我卻幸存下來。這時我被一種類似責任或使命的感情所壓倒:去變成他們的聲音,他們抗議將他們的生命從這個世界上抹去、抗議死亡的叫喊。幾乎正是這種感情促使我去寫作。”捷克小說家伊凡克里瑪說如是說。
“在流放中所有的婦女/發(fā)辮被削掉/……這些頭發(fā)不再閃耀光澤/不再被微風掀起/不再由任何人的手/或者雨水,嘴唇撫摸/在巨大的箱子里/蜷伏著這些死者/干枯頭發(fā)的云堆/和一條褪了色的辮子/系著絲帶/曾經(jīng)被學校里淘氣的男孩/所拉扯”這首題為《辮子》的詩的作者波蘭詩人塔魯熱維奇(1921—),他具有一種罕見的目標如一,執(zhí)著地挖掘和表現(xiàn)作為當事者、目擊者和幸存者的痛苦經(jīng)驗。他感到最大的困惑還在于:經(jīng)歷了那樣一種殘暴黑暗又回到看似正常的生活中來,人們能否為自己重新找到一個道德上的起點和支點?能否真正戰(zhàn)勝那種一度降臨便很可能永遠揮之不去的內心的空洞虛無?換句話說,除了關心那些死者,他還深切地關心戰(zhàn)爭給作為失敗者的一般人們帶來的道德上的破壞。
“孩子們,波拿巴拿破侖/是什么時候/出生的?教師問道。/一千年以前,孩子們說。一百年以前,孩子們說。沒有人知道。/孩子們,波拿巴拿破侖/這一生/做了什么?教師問道。/他贏得了一場戰(zhàn)爭,孩子們說。他輸了一場戰(zhàn)爭,孩子們說。沒有人知道。/我們的賣肉人曾經(jīng)有一條狗,/弗蘭克說,它的名字叫拿破侖,賣肉人經(jīng)常打它,/那只狗/一年前/死于饑餓。/此刻所有的孩子都感到悲哀/為拿破侖?!边@首詩的作者是去年剛去世的捷克當代杰出詩人米洛斯拉夫赫魯伯,同時作為一個著名的免疫學家,他的詩體現(xiàn)了對于歷史波濤中人類個體生命及其痛苦、失敗和激情的深深關切。這首小詩把人們一般關注的目光稍稍偏離了一點,從那個“騎在馬背上的世界精神”轉移到賣肉人所養(yǎng)的也叫“拿破侖”的一只狗上來,指出為孩子所經(jīng)歷的悲哀只能是針對這個身邊具體的小生物,于是輕輕地便解構了那個需要成千上百人生命作代價的歷史神話,站到無名無聲的但知冷遇熱的生命們的立場上來。我還特別喜歡赫魯伯的那首《發(fā)明》,其中允許有人站到好大喜功的權勢者面前,對他說:“今年持續(xù)的失敗/拖住了我的腳步。全盤皆輸。我經(jīng)手的每件事/都不成樣子/……后來弄清第四個人/是阿基米德?!惫_承認自己作為“失敗者”的身份,給出失敗者的那個不可置換的位置,惟有這樣,才能擔當起失敗者的處境及其尊嚴,就像允許他說:“我不是你,我沒有什么好夸耀的。我并沒有打算加入你的游戲。”在這個意義上,失敗者的存在如同是對于強權的勝利者的一種威脅和挑釁。同為布拉格作家的卡夫卡也曾一再表達:“我不是你們想象的那個我。”
活著的“失敗”是陷入沉默。有關“沉默”在中-東歐詩人的筆下是一個非常突出的主題,并且實際上也產(chǎn)生了一大批好詩。在這個范圍內,幾乎每人都有得意之作。如果以后有時間,我將愿意專門編譯一本他們寫的關于“沉默”的詩。其中有被迫沉默、噤若寒蟬的那種緊張經(jīng)驗,也有拒絕開口、表示一種堅定的不合作的態(tài)度,以及遠離這些耀武揚威的喧囂的沉寂心情。沉默如同愿意沉入“地下”,避免在為掩蓋失敗所做出的慌不擇言或滔滔不絕中掉進強權者的游戲,變成強權者所需要的那種圓滑流暢和油頭粉面,以及像他們那樣正在以一種無可質疑的方式表達“真理”。“當一只蝴蝶/劇烈地對折/它的翅膀/請將這當作一個沉默的呼喚/當一只受驚的鳥兒/它的一片羽毛/跌進一束光線/請將這當作一個沉默的呼喚/……田野上的那些樹木/緘默地站立著/像那些受驚嚇者/豎起汗毛”(梯卡爾波維奇,1921—,波蘭詩人。)“我走向森林/那兒保持著/一只巨大沙漏的微響/將葉片篩選為腐土/腐土篩選為葉片/昆蟲們有力的嘴巴/吃光大地上所有的沉默”(茲赫伯特,1924—,波蘭詩人。)“空房間在嚎叫/我的皮膚猛地緊縮/天花板開始哀訴/我扔給它一塊骨頭/四處的角落開始抽泣/我各扔一塊骨頭/地板開始低吠/我也仍給它一塊骨頭/一堵墻開始咆哮/我照樣扔出一塊骨頭/接著第二、第三、第四面墻/全都開始咆哮/我給每位扔一塊骨頭/空房間開始嚎哭/而我自身已空洞/不再有一塊骨頭/……回響回響/回響”(玻帕,1922—1991,南斯拉夫詩人。)
“悔恨”和稱之為“道德上的焦慮”也是這些藝術家經(jīng)常處理的內容。我是否可能阻止某些罪行?或至少減輕它們破壞的程度?我可否有力量和足夠的勇氣?我自身的道德是否已發(fā)生畸變?我是否能夠在恰當?shù)臅r候站出來?包括現(xiàn)在。這是一首題為《我沒有設法挽救》的詩,作者澤菲考維斯基(1924—,波蘭詩人):“我沒有設法挽救/一個孤單的生命/我不知道如何阻止/一粒飛行的子彈/我徘徊在公墓/……去幫助不再呼喊的人/去營救在事情發(fā)生之后/我想及時趕到/即使已經(jīng)太遲”
站在失敗者一邊,和那些死去的及生活、內心受重創(chuàng)的人們一同擔當痛苦,使得這些藝術家發(fā)展出一種我稱之為“簡約的美學”或“節(jié)約的美學”。不事鋪張,不高聲大語,不雄辯和詭辯,該省略的一概省略,該沉默的時候決不多說一句話,仿佛他們一邊說,一邊用他們隨身攜帶的那種消音器將剛剛寫下的話抹去——在那樣多的人永久地陷入沉默之后,他們也不愿意特地將自己留在歷史上。這是一些沉默的詞語,布滿在它們的背景之上的,是一雙雙瞪大著的哀告無門的眼睛,是那些沾著泥土和血的裸露的頭皮,是生活所突然呈現(xiàn)的巨大斷裂。這種斷裂造成了藝術作品詞語之間、句子之間和結構上的許多空白和裂縫,有很強烈的“片斷”的感覺。波蘭女詩人希姆博斯卡(1923—,1996年諾貝爾文學獎獲得者)表明她關注的對象是人類生活中的“碎片”。自稱受這位女詩人影響的波蘭大導演基斯洛夫斯基在他的一系列受人歡迎的影片中,與其說在表現(xiàn)什么,毋寧說在隱藏什么、收起什么,就好象受傷的人當眾收起他的隱痛一樣;與其說是在作品(系列的有《紅》《藍》《白》、《十戒》)中連續(xù)說了些什么,毋寧說他用后一部影片將前一部影片掩蓋起來,用后一句話將前一句話悄悄抹去。他早期拍記錄片培養(yǎng)起來的耐心和專注,后來變成對于生活和人性中的那些失掉“線索”的斷裂之處的調查,他在作品中也到處留下了失去聯(lián)系的裂縫?!八胁槐匾臇|西都應該絕對舍棄?!薄拔蚁矚g觀察生活的碎片,喜歡在不知前因后果的情況下拍下被我驚鴻一瞥的生活點滴?!彼谟捌袃H僅關注一些痛點,和他在那本自傳敘述中僅僅涉及一些無關痛癢的東西一樣?!妒洹分械牡谖宀俊稓⑷擞捌罚铱戳瞬幌率畮状?,越看越覺得先是神情恍惚殺了人,后被全部調動起來的國家機器所殺的那個小伙子正是我本人。他的無力,他的悲傷,他的哀痛。
本文主要參考書目:
1、Czeslawmilosz:TheCaptiveMind,VintageInternationEdition,1990.
2、ThePoetryofSurvival--Post-warPoetsofCentralandEasternEurope,EditedbyDanielWeissbort,PenginBooks,1991。
3、IvanKlima:TheSpiritofPrague,GrantaBook1994.
4、《奇士勞斯基論奇士勞斯基》,遠流出版公司,199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