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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書簡》第九封信中,席勒就提出了“假象”的概念:“不管你在什么地方遇到他們,你都要以高尚的、偉大的、精神豐富的形式把他們圍住,四周用杰出事物的象征把他們包圍,直到假象勝過現(xiàn)實,藝術勝過自然為止?!边@里把“假象”和“藝術”并置,并分別同“現(xiàn)實”、“自然”相對,就已經指示了藝術和假象之間的內在關聯(lián)。在第二十六封信中,席勒則明確將其表述為一個美學命題:“鄙視審美假象,就等于鄙視一切美的藝術,因為美的藝術的本質就是假象”。席勒同時也強調“審美假象”不同于“邏輯假象”?!斑壿嫾傧蟆被煜F(xiàn)實,具有欺騙的性質,而“審美假象”自我顯明為“假象”,當然談不上“欺騙”。
我們有必要先對“假象”(Schein)作一番辨析。該詞在德語中有“光輝”、“外表”之義,而“外表”則多有“表面現(xiàn)象”和“靠不住”的意思。僅以《書簡》中“Schein”翻譯來說,依筆者所見,就有三種:一是“假象”,如馮至、范大燦的譯文和繆靈珠的譯文(《繆靈珠美學譯文集》第二卷);二是“形象顯現(xiàn)”,見于朱光潛先生所著《西方美學史》;三是“外觀”,如徐恒醇的《書簡》譯文、蔣孔陽《德國古典美學》等。自康德之后,“Schein”成為德國哲學(美學)的常用詞,除席勒外,它在黑格爾、叔本華、尼采、海德格爾、阿多諾等人那里也是非常重要的概念。比如在《悲劇的誕生》中,尼采所說的“日神之夢境”即是“Schein”。需要注意的是,尼采突出了這個詞的“光輝”之義,翻譯者或譯為“假象”(繆朗山),或譯作“外觀”(周國平)。海德格爾對該詞的使用也往往突出其“光輝”之義,其著作的中譯者通常將其譯為“假象”或“閃耀”。
筆者認為,單就詞義論,將“Schein”翻譯為“假象”、“外觀”、“形象顯現(xiàn)”都沒有什么不妥。但從上面的論述可以見出,雖然該詞兼具“外表”和“光輝”二義,但在不同的美學語境中有不同的側重:或是“非實在性”之義,或是“光輝”之義,或是二者并重。席勒用“Schein”規(guī)定藝術的本質,既是以此來反對那種視“美的藝術”為“消遣之物”的輕視態(tài)度,同時也是要為藝術確立不同于自然科學真理模式的“真理”。正像伽達默爾所說:“把審美特性的本體論規(guī)定推至審美假象概念上,其理論基礎在于:自然科學認識模式的統(tǒng)治導致了對一切立于這種新方法論認識可能性的非議。”伽達默爾在此還指出,通過把藝術的本質規(guī)定為“審美假象”,席勒成為第一個確立“藝術立足點”人。在更大的意義上,它刻畫了精神科學相對于自然科學的獨特要素的特征。由此可見,席勒把“Schein”同“現(xiàn)實”相對立,同科學上的“真實”相對立,具有爭辯性,是對審美之“非實在性”的強調,所以我們認為將其翻譯為“假象”很妥帖,而若將其譯為“形象顯現(xiàn)”。雖很仔細,但略顯冗長。尼采所謂的“Schein”則既強調“日神”的“光輝”之義,又強調夢境的“非實在性”,翻譯成“外觀”很恰當;而海德格爾在使用“Schein”時,“光輝”之義較為突出,譯為“顯耀”或更合適。這里多有妄斷,因為翻譯講求的是靈活變通。
席勒的“審美假象”論直接源自康德。在《判斷力批判》第53節(jié)中,康德宣稱:“詩的藝術隨意的用假相游戲著,而不是用這個來欺騙人,因它自己聲明它的事是單純的游戲,雖然這些游戲也能被悟性在它的工作里合目的地運用著。”(著重號為引者所加)此處的“假相”就是“Schein”??档率褂谩癝chein”這個詞是為了強調“詩的藝術”乃是一種想象力的自由運作,并且是無功利的。所以康德又說:“在詩的藝術里一切進行得誠實和正直。它自己承認是一運用想象力提供慰樂的游戲,并想在形式方面和悟性的規(guī)律協(xié)和一致,并不想通過感性的描寫來欺騙和包圍悟性?!北M管從這些表述來看,席勒與康德非常相近,但如上所論,由于席勒刻意強化了“審美假象”的現(xiàn)實批判性而開辟了美學的新維度。
康德固然也對審美和認知進行了區(qū)分,但他并沒有刻意為藝術尋找不同于自然科學認知模式的“真理”,而在席勒看來,將藝術之“真理”同自然科學的“真理”相區(qū)分刻不容緩。假若用自然科學的真理模式來權衡藝術,那么后者極容易被視為消遣之物。所以席勒說:“要防范知性對實在性的追求發(fā)展到一種偏狹的程度,以致美的藝術是假象就對全部美的假象的藝術下一個輕蔑的判斷”。但是,在自然科學確鑿的實在性面前,藝術和審美又能到哪里去獲得自己的“本質”呢?傳統(tǒng)意義上的“摹仿”理論是從屬于認識論和自然科學真理模式的,根本不可能將藝術“真理”與科學“真理”分開。席勒大膽地宣稱“美的藝術的本質就是假象”,看似是對自然科學真理模式的屈服,實則是針鋒相對。將“假象”轉化為一個純美學概念,這樣一來,藝術的“真理”是“假象”,根本不同于自然科學的“真理”。這是一個美學理論上的重大突破,因為它將文學藝術從附屬于認識論的處境中完全解放出來。藝術的本質雖然是“假象”,但并不意味著它比自然科學的價值就低一等,相反,正因為其“假象”本質,所以它才是正直的、誠實的,自由的,而對假象喜愛的程度則直接表征了人在現(xiàn)實中所獲得的自由的程度。藝術的“假象”本質賦予藝術理想性的品格,使得它不會被粗俗的物質現(xiàn)實所玷污。因此,藝術之“假象”本質并未消解掉藝術的價值,反而表明它比一切“有用”的東西更“有用”,它負有更嚴肅、更神圣的使命。
席勒的“假象王國”構想也是對康德美學的創(chuàng)造性發(fā)揮。康德認為:“美的藝術是這樣的一種表象方式,它本身是合目的性的,并且雖然沒有目的,但卻促進著對內心能力在社交性的傳達方面的培養(yǎng)。”康德把“社交性”視為美的藝術的無目的的目的性,無所為而為的“功能”。而席勒將藝術的本質確立為“審美假象”,并以此構想出一個假象的、審美的、游戲的王國,正是要開辟一個在其中人們可以自由交往的領域?!凹傧笏囆g”乃是“一種深入到人的主體間性關系當中的‘中介形式’”,是一種交往理性。藝術只有作為“假象”,才能真正具有公正無私的品格和公共特征,才能超出現(xiàn)實物質性的束縛,并最終發(fā)揮交往功能?!凹傧笸鯂笔且粋€審美共同體,在其中,由于沒有物質實在性的束縛,沒有個體欲望的促逼,沒有權力的爭斗,人與人之間是平等的,可以自由交談,個體可以代表族類,人們通過美結合在一起。
康德把“美的藝術”視為天才的藝術,席勒的“審美假象”說也同樣是建立在天才的基礎上。他所謂的“假象王國”至少在“現(xiàn)時代”尚不可能在現(xiàn)實中實現(xiàn),而只能寄希望于天才高貴的心靈??档掳烟觳乓暈橐环N“給藝術提供規(guī)則的才能”,而席勒則把天才視為一種超絕于物質現(xiàn)實之上的理想人格,它不會因時間流逝而損毀。審美假象的王國是人類在超越了對實在性的追求以后而達到的最高生存境界,是人類文明發(fā)展到最高階段的終結。只有當人擁有最完滿的人性,成為“審美的人”以后,他才可能完全不考慮事物的實存,而駐足于活生生的形象世界,滿足于單純的形象所帶來的快樂。藝術的天才完全超越時代的“需要”而獲得假象王國的垂青,而天才的藝術乃是一個純粹的假象世界。毫無疑問,所有的藝術天才論都夸大了藝術家的創(chuàng)造性,并把藝術家視為“超人”。所以阿多諾對康德、席勒乃至黑格爾的“天才觀”持嚴厲的批判態(tài)度,并指出這種天才觀恰恰是“與庸俗的資產階級意識是協(xié)調一致的”。
在美學方法上,和康德一樣,席勒憑借的還是先驗設定和推斷,“審美假象”就是作為一種“美的純理性概念”被設立的。它被視為人的一個必要條件而從人的感性理性兼而有之的天性的可能性中推斷出來的,而它的作用是糾正和引導人們對現(xiàn)實事件做出判斷?,F(xiàn)時代一般的藝術(同“天才的藝術”相對)還沒有達到純粹的“假象”,因此并沒有實現(xiàn)自己的“假象”本質,不是純粹的“美的藝術”。由此可見,通過先驗地為藝術設定一個有待實現(xiàn)的“本質”——“審美假象”,藝術被納入了一個歷史性的維度。藝術的本質之為“假象”,并不是一個靜態(tài)的規(guī)定,而是一個動態(tài)的實現(xiàn)過程。這也應該對黑格爾的美學有所影響。
席勒的“假象”說同柏拉圖的“理式”說有間接的關聯(lián)。在《國家篇》和《法律篇》中,對話人之一“蘇格拉底”譴責“模仿性的詩”是“理式”的“假象”,褻瀆神靈,所以“模仿性”的詩人應該被逐出城邦。席勒在《書簡》的第十封信中提到了柏拉圖對摹仿性藝術的批評。他反對柏拉圖完全用理性規(guī)定人性和藝術。在他看來,無論是人性,還是藝術,都是感性和理性的和諧統(tǒng)一,而非理性壓制感性。作為游戲沖動的審美用形式克服質料,將感性的東西向理性提升,并最終創(chuàng)造出“活的形象”(審美假象)。人性的和諧只能通過美的藝術和審美才能達到。正因為藝術是“假象”,它才不冒充真實,危害真理(指自然科學的真理,下同),反而幫助人們更好地嚴守真理和藝術的界限。不僅如此,作為“假象”的藝術還是對實在的超越,甚至比真理更高貴。席勒并不是否定科學“真理”的價值,而是要防止科學“真理”侵入“美的藝術”領域之內。但當席勒把“審美假象”規(guī)定一種克服了質料的高貴的形式,并認為它是對現(xiàn)實的超越的時候,又似乎透露出“審美假象”同柏拉圖的“美的理式”的隱秘聯(lián)系。
席勒的“審美假象”說著力于構建一個人與人可自由交往的理想王國,指明了一條通向生存的“素樸性”和“自然”狀態(tài)的回歸之途。海德格爾對此頗為欣賞,認為席勒美學已經有了“生存論”的維度。所以海德格爾宣稱:如果說康德將審美嵌入了人的此在的基本狀態(tài),而“正是這種基本狀態(tài),被席勒把握為歷史性的、對歷史具有奠基作用的人類此在的可能性條件?!?/p>
二
席勒又是如何通過“審美假象”論開辟現(xiàn)代性審美批判的道路的呢?
法國革命中暴露出來的卑劣兇殘的“人性”引起了席勒對啟蒙運動遺產的反思。他斷定,雖然文明有了長足的進展,但“人性”卻沒有得到提升。這表明單純智性的啟蒙是失敗的,剩下的唯一道路就是以審美來改造和提升人性——培育新的感受力。
席勒的審美批判,不僅是對他所置身于其中的時代現(xiàn)實的批判,而且還是對文明本身所帶來的弊端的批判。在他看來,文明的“進步”只表明近代以來人們在認識領域取得了重大的成就,但它同時也帶來了對“人性”的損害,造成了近代人的“人性”殘缺不全?,F(xiàn)時代的人被“束縛在整體的一個孤零零的小碎片上”,嚴密的分工及等級制度壁壘阻斷了人們之間的自由交往,甚至使人們相互為敵。對于個體來說,國家乃是一架高速運轉的機器而已。人不再是目的,而成了手段?!坝杏谩蹦耸沁@個時代最大的偶像,成為衡量一切事物價值的標準,而心靈的高級需求被忽略了。因此,作為嚴肅的精神性事務的藝術和審美也必須拜倒在“有用性”的規(guī)約之下。對于藝術和審美來說,這是一個致命的威脅。因為藝術和審美的本性是自由,但在“市場”上,藝術和審美的“精神功績沒有分量”。
這些觀點成為西方審美批判理論的先聲。馬克思認為,資本主義所帶來的是整個社會現(xiàn)實的全面異化。異化勞動把自我活動、自由活動貶低為手段,也就把人的類生活變成維持人的肉體生存的手段。因而,人具有的關于他的類的意識也由于異化而改變,以致類生活對他說來竟成了手段。這些觀點同席勒的批判都很相近。法蘭克福學派對現(xiàn)代工業(yè)社會的批判也吸收了席勒的見解,比如馬爾庫塞就稱現(xiàn)代文明的現(xiàn)實原則為操作原則。在這種原則的統(tǒng)治下,社會根據(jù)其成員的經濟操作活動而被分成各個階層,而對大多數(shù)人來說,滿足的規(guī)模和方式受制于自己的勞動。人們是在為某種設施勞動,并且無法控制這種設施。勞動分工越嚴密,人就越異化。“人們并不在過自己的生活,而只是在履行某種事先確立的功能?!笔艿较諏徝琅杏绊懙乃枷爰业拿麊慰梢蚤_列出許多,比如齊美爾、韋伯、海德格爾、伽達默爾,直至弗洛伊德,等等。
盡管現(xiàn)實已經敗壞,但對于它,還只有美和藝術才能救治。美和藝術的使命就是通過戰(zhàn)勝物質性的現(xiàn)實而追尋自己的“假象”本質。美和藝術不需要以“現(xiàn)實”為自己的參照系;它們不僅不接受來自“現(xiàn)實”的評判,相反,它們還要通過高貴的形式來剔除“現(xiàn)實性”,從而成就自己的“假象”本質;也只有經由美的藝術的“假象世界”,才能超越“現(xiàn)實”而達到完全自由的境界?!皩徝兰傧蟆弊鳛橐环N理想性的“美”必然要歸結于“形式”,因為只有“形式”才有“超越性”,才能不被任何現(xiàn)實所制約、不被時間的流逝所毀壞;而“質料”則是來源于現(xiàn)實,并沒有永恒的價值。形式通過“克服”質料而使一部藝術作品獲得不朽的價值?!霸谝徊空嬲赖乃囆g作品中,內容不應起任何作用,起作用的應是形式,因為只有通過形式才會對人的整體發(fā)生作用,而通過內容只會對個別的力發(fā)生作用。不管內容是多么高尚和廣泛,它對我們的精神都起限制作用,只有形式才會給人以審美自由。”
席勒把藝術的本質規(guī)定為“假象”,就是同粗鄙的現(xiàn)實生活中對物質性“實在”的崇拜相對抗。這看似是對現(xiàn)實的高傲拒絕,實際上并非如此。作為一個堅定的啟蒙主義者,席勒不會放棄啟蒙的目標,而只是將其轉換到審美的路徑。席勒反復強調,藝術家必須生活在社群之中,必須置身于社會的道德和風俗之中,關鍵在于,他不能被現(xiàn)實馴化,屈服于材料的物質性,而是要蔑視時代的判斷、需要和幸福,仰望著法則和尊嚴。他要用取自高貴時代、甚至超越一切時代的“形式”來鑄造審美的“幻象”?!皩徝兰傧蟆钡男问健氨举|”也使它區(qū)分于空洞盲目、不受約束的幻想以及幻覺。在席勒這里,“形式”乃是藝術的本質(假象)的本質,其重要性由此可見一斑。席勒的美學仍然深深地根植于西方形式美學的傳統(tǒng)。
席勒堅決反對超驗神的存在,拒絕一切宗教信仰。所以他說:“我信什么教?你舉出我的宗教,我一概不信?!獮槭裁床恍?——因為我有信仰?!彼男叛鼍褪恰懊馈币约白鳛椤皩徝兰傧蟆钡乃囆g、詩。故而席勒又說:“你只得從塵世紛紜之中逃走,遁入自己心中的寂靜的圣所!在夢之國里才能找到自由,在詩歌里才開出美的花朵。”席勒用人的神性尺度取代了超驗神的存在,他所謂的“完滿的人性”,其實就是指人的“神性尺度”,也就是自由。但是席勒又認為,這種自由并不存在于人的自然本性中,而是一種根據(jù)需要設定出來的自由,也即是說。所謂的人的神性尺度也是一種先驗的設定??梢?,超驗神廢黜以后所留下的虛空乃是人先驗自由的源泉。如果說,超驗神與人之間有一個不可逾越的深淵,那么,即便是在超驗神被廢黜以后,人的實際生活狀態(tài)和他的理想的存在狀態(tài)之間仍然存在著一個難以消除的間距,而席勒寄希望于純粹的“審美假象”來消除這個間距,從而使人完全擁有自己的神性存在。
席勒“審美假象”論對唯美主義運動有重要影響。唯美主義者并不真就是“為藝術而藝術”,他們只不過是利用這個口號來反抗社會對藝術的敵視,并企圖經由審美開辟一條通往自由的道路。王爾德把藝術的本質視為“謊言”并指出:作為一門“高貴謊言”的藝術已經衰落了,這是因為科學的“真理”侵犯了藝術的“真理”,實證的價值取代了藝術的“謊言”。作為“謊言”的藝術與道德無關,藝術家的職責就是要“復活那種古老的撒謊藝術”?!叭鲋e”就是講述美而不真實的故事,就是追求形式之美。他甚至斷言作為“謊言”的藝術是“文明社會的真正基礎”。由此可見王爾德所謂的“謊言”與席勒的“假象”之間內在的契合。當然,他們之間存在著實質性差異:王爾德的“謊言”意味著快樂,擺脫精神的重壓,“最高的藝術拒絕人類精神的負擔”。而席勒的“審美假象”論強調精神性的承擔,單純的感官享受是被排除在外的。
三
席勒將“審美假象”對立于現(xiàn)實,強化了藝術對當下現(xiàn)實生活的否定功能。但這種否定并不是通過把藝術作為社會認知的載體,而是通過把藝術“提純”為一種與實在性無關的“活的形象”——以此表征人的自由——來實現(xiàn)的。但在一個分工嚴密、一切都被市場交換所主宰的社會里,個體被卷進一個僅以追逐財富為目的怪獸腹中,又何談自由呢?
席勒一方面認為,人們只有經由藝術才能達到最終的自由;另一方面,自由又是藝術的必要條件,藝術是自由的女兒。這種兜圈子的話恰恰表明,即便是藝術這樣一種精神性的活動在現(xiàn)實中都難以是自由的。但假若連藝術的自由都被剝奪,自由的火種豈不是完全熄滅了?這會導致喪失神性尺度的人必定處在權力的爭奪和欲望的撕扯之中。這就是席勒美學的邏輯。在我們看來,單單強調“審美假象”與現(xiàn)實之間的對立,通過將自身放逐于現(xiàn)實之外所取得的“自由”只是一種美學上的幻覺。而美學幻覺中的自由也并不能成為它在現(xiàn)實中失去的自由的補償。在這方面,馬克思無疑要深刻得多,因為馬克思認為:文明的改造只有通過改變現(xiàn)有的社會關系才是可行的。藝術、審美絕不能被“圣化”為精神的“供品”,它作為人的整體性實踐的組成部分,和人類的生活應該有著多方面和多層次的聯(lián)系。藝術固然是人類生存中的必需(當然不是對于所有人),但卻并不能擔當救贖的崇高使命;藝術可以讓人體驗到自由,但藝術并不等于自由。
到了20世紀,工具理性的統(tǒng)治更甚,人類的自殺行為(兩次世界大戰(zhàn))嚴重地刺激了阿多諾的神經。在他看來,同一思維乃是導致人類互相殘害的真正殺手,而基于同一思維的傳統(tǒng)美學必須徹底顛覆。在《美學理論》有關“審美幻象”的章節(jié)中,席勒的“審美假象”論成為阿多諾批判的靶子。在他看來,由于席勒還未真正把握住藝術和現(xiàn)實的辯證關系,其“審美假象”理論最終淪落為資本主義意識形態(tài)的幫兇。席勒試圖通過“審美假象”獲得“超越”的路子實質上還是在資本主義意識形態(tài)的魔法中打轉。其“審美假象”仍然停留在傳統(tǒng)的形式美學范疇中,造成了藝術的自我囚禁,完全失去了反抗物化現(xiàn)實的力量,更無從獲得真正的自由。只要藝術還保留著令人愉悅的性質和面貌,它就不得不在市場交換邏輯的主宰下重新被納入資本主義生產和消費的鏈條之中,成為虛假的自主性(自由)。因此,藝術對現(xiàn)實的否定決不能停留在“形式美學”的范圍內,而是要用自己破碎的“面貌”直接表征這個破碎的資本主義物化現(xiàn)實。這要求藝術否定自己的“形象”(“審美假象”),也即它的令人愉悅的一切質素。
哈貝馬斯認為,堅持審美和藝術的絕對自主性是不可取的,因為這樣做也同樣是在加深藝術的危機。當藝術只顧堅守自主性的時刻,“藝術也越發(fā)從生活中異化了自身,并隱退到完全不可觸摸的自律之域。”德國美學家維爾施曾直截了當?shù)貙ο盏拿缹W構想給予完全的否定,他認為:在“日常生活的美學化”已成為現(xiàn)實的今天,繼續(xù)堅持“藝術”有某種崇高的價值,繼續(xù)堅持席勒的立場實乃愚蠢之見:“18世紀后半葉以來的審美化綱領,已經不再是我們的希望。相反,諸如席勒所言只有審美的人才是完整的人,……以今天這類審美化綱領用來表現(xiàn)自身的形式來看,已變得可疑起來?!?/p>
伊格爾頓從“意識形態(tài)”角度指出:席勒的美學在“反對這個新興的社會秩序正在制造的精神荒蕪”的同時,也“提出了資產階級領導權的全新理論的重要成分”。這個見解指出了席勒美學的雙重性質。席勒的文明批判是深刻的,現(xiàn)時代的根本特征確實正如他所說,一切被納入了交換之中,而交換關系用量的多少抹平了質的差異。但他給出的最終診斷——克服文明的弊病在于修復完整的人性——卻是虛幻的,而這種診斷本身,恰恰是那個時代意識形態(tài)的產物,美學上激進的代價卻是實踐上的保守。
在弗洛伊德看來,文明的沖突存在于個體的需要和文明進程之間,但為了文明的利益,作為個體的人通常被迫延遲或取消個體性的需求,而藝術則是對這種延遲或取消行為的補償。同時,藝術也為人們提供機會來分享備受尊崇的情感體驗,從而提升人們的認同感。藝術在為人類提供一種共同的文化理想的同時,也使人們從中獲得了自戀性的滿足。他指出了一個重要的事實是,藝術之所以為人類所必需,就根源于人類身上根深蒂固的“自戀情結”。這提醒我們,盡管人類無法走出這種“自戀”,但卻要意識到這種“美學幻覺”的存在,不能過于沉迷甚至人為地強化這種幻覺。席勒美學有著巨大的價值,如前所說,他的“審美假象”確實是藝術理論的重大突破。但他對理想人性的鼓吹,以及他所建構的“假象王國”,則幾乎可以看作是一種“自戀性的滿足”。
我們認為,美學的根基存在于多數(shù)人的日常生活中,而非天才的高貴心靈。席勒的“審美假象”乃是一種美學上的“提純”,在將當下現(xiàn)實與藝術割裂開來的同時,也是把審美經驗封閉在一個孤零零的小島上(諸種解構理論就是對“封閉性”的消解)?,F(xiàn)實中人們的審美需求絕不可能完全擺脫身體的、欲望的甚至是物質性的滿足。固然,藝術應該給人提供更高的心靈滿足,但這并不能否定藝術所能提供的消遣和娛樂的價值。過于強調藝術或者審美活動的“純潔性”,恰恰是對藝術和審美活動的“閹割”。
盡管我們仍然相信席勒的斷言:“詩的精神是不朽的,它決不會從人性中消失;它只能同人性本身一起消失,或者同人的天賦能力一起消失?!钡F(xiàn)在也要意識到:以“假象”來界定藝術的本質,并強調藝術和當下現(xiàn)實生活的截然對立,確乎“不合時宜”,藝術的“本質”以及審美與生活的關系必須重新界定。文學藝術當然不能放棄對現(xiàn)實的批判,但前提是它被更多的人接受。文學藝術在堅持理想性表達的同時,也要將目光放在滿足多數(shù)人的審美需求上。藝術并沒有像席勒、阿多諾所賦予它的那樣重大的使命。
但席勒對文明的批判在當代仍然是有效的,某些“文明”的弊端愈發(fā)嚴重。所以,從席勒的美學批判中,我們仍然可以得到諸多的啟示。藝術的“面貌”及其價值也必定會在藝術的自我反思同現(xiàn)實之間的辯證關系中發(fā)生改變。